沈芙心面无表情地仰头听着马车内的动静。燕丹推拒不成, 闻人懿似乎是仗着那条腰带将她们俩系得紧紧的, 于是更不肯放手, 她微微抬起头,扬声烦躁道:“哪来的小孩,回你自己车上去。”
好啊, 白天在众人面前你死我活地做恨, 晚上躲回马车后就肆无忌惮了是吧。
沈芙心本来就烦闻人懿,听她轰自己走, 干脆反手拔剑,哐哐给她们的马车车门上戳了两个好大的洞。
闻人懿一下子撩开纱帘,擦了把唇边水渍,单手枕在窗边盯着沈芙心:“回去睡觉,不关你事。”
沈芙心记仇她们方才跑来看自己和姬停热闹的事,像株扎根在地里的植物,就是不肯走。燕丹从车榻上坐起来,她没敢看沈芙心的反应,背过身用没被捆住的那只左手整理自己散乱的长发。
闻人懿见她不走,作势要喊姬停过来:“你再这样我就把姬停喊过来,她的性格你是知道的,保证烦死你。”
沈芙心听见姬停两个字,终于开口了:“张口闭口都是烦她,你跟她难道不是朋友么?”
“是啊,损友也是朋友,”闻人懿将脸枕在那条伸出去的胳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与沈芙心闲聊,“我们平日唇枪舌剑,不代表性命攸关时不会舍命帮护彼此。你那么讨厌姬停,在人间时不是也不惜代价为她招魂么?”
沈芙心没待她将话说完,手腕翻转,径直将又一把水剑捅在她们的马车上,在沙漠之间震起寂寥的回音。水剑在她脱手时便化作一滩盈盈的冰水,尽数洒在马车内铺设的软绸上,新痕叠旧痕,洇出深色的渍。
闻人懿见沈芙心转身要走,佯装客气道:“不多听一会再走?”
“不了,”沈芙心无情道,“我还年轻,不爱听这些风花雪月的事,你们自己留着在被窝里慢慢唱给对方听吧。”
身后马车内,似乎是燕丹掐了闻人懿一把,她轻轻嘶了一声,语声略带怨艾:“是你自己说对不起我,要向我赔罪……你不愿意,那我走了。”
系在手腕间的腰带紧绷如弓弦。
闻人懿自下而上睨着燕丹的脸色,空出来的那只掌心掐在因不见光而更白的肌肤处,半迫使着她将双腿黏在一块的肌肤分开。燕丹留意着沈芙心远去的脚步声不肯说话,闻人懿不喜欢她留意旁人,将脸贴在她滚烫的肌肤上,磨着牙浅浅咬了她一口。
腰带绷紧,燕丹的指甲深深嵌进她掌心,她垂眸看了一眼闻人懿,眸色晦暗不明:“这么喜欢咬人,你是狗么?”
闻人懿亲昵地贴着她,含混不清道:“如若你不走,那我愿意是。”
红烛帐暖之外,出来逛了一肚子气的沈芙心正往回走。长风撩起她的发丝,沈芙心将头发往鬓边拢了拢,露出那双澄净的浅色眼眸,攀上马车回去睡了。
而另一辆马车内,独倚在货物与被褥间的女孩忽然坐起身。
马车内没有掌灯,幽暗无比,她半探出头,直直望着沈芙心离开的方向。夜色中,她那双原先在光下才呈浅色的眼瞳竟然从深墨色变作更浅一些的棕褐色。
好热闹的晚上。见沈芙心已然上了马车,阿菡收回眸,规规矩矩地缩回车里,为自己盖上了被褥。
*
如此一路在大漠中走了六日,彼此相安无事。
第七日的清晨,沈芙心被风声催醒,再睁眼时,却见马车颠簸着前行了不知多少里。她睡得很安稳,随手撩开车帘,果然在外面看见了策马的姬停。
她偏过头,见沈芙心不像要生气,便道:“待会再休整一次,便能到了。”
“你便那么相信那个阿菡?”沈芙心有些微妙地不爽,“万一到不了呢?”
姬停摇头,不知意思是她并不相信,还是否认到不了这件事。沈芙心看姬停似乎袒护这个半路忽然出现的陌生人,便直接将车帘拉上,不再管她了。
如此走了一两个时辰,太阳升起来,又是到了一天里日头最烈的时候,沈芙心倚在车里,忽然听见身后的马车队中传来了响动。窗外一直跟着她们马车的姬停也勒紧缰绳,将战马吁停,下马去看后面的动静。
沈芙心再度撩起帘子,却见慎杀正扶着阿菡从马车中出来。
阿菡脸色苍白,像是中暑了,被慎杀拖出来后便直接软倒在了地上。景应愿翻身下马,探了下阿菡的脉搏,蹙眉道:“她脉搏微弱,快取药来给她吃。”
阿菡气若游丝:“不必,我们可否在此处歇息片刻?按地图走,黄金国就在不远处,今日一定能到的了。”
沈芙心枕在窗边光明正大地偷看姬停走向她们的背影。她总觉得阿菡有些哪里说不上来的别扭,虽然气息是正常的凡人气息,却总给她一种奇怪的熟悉感。这种熟悉并非皮囊上的熟悉,也并非行为举止,而是她体内更深处传来的味道……
像淤泥。
她本以为姬停不会同意阿菡的提议,却不曾想她行至她面前,温声道:“好啊。那就依荷姑娘所言,我们在此处休整一会再赶路也不迟。”
沈芙心直觉有鬼,这次也没有执意待在马车上,而是揣着娘亲走了下来。娘亲是水生的莲花,这样热的天气使娘亲白日里总是在睡觉,只有夜里醒着让自己陪着玩一会。这几日娘亲已经习惯了莲子宝宝将自己揣在衣袖里,此时见眼前尽数黑了,也只是翻个身继续睡而已。
沙地上铺了软垫,阿菡被慎杀扶着坐在垫上,喝了点清水。沈芙心总觉得她有些微妙的变化,但是具体是哪里变了,也有些说不太出来。果然,阿菡在此处休憩了一会,忽然抬头对她们道:“我想去那处沙丘后解手,待解完我再回来。”
沈芙心立刻道:“我也要解。”
说罢,她不待她们反应,径直跟上了荷菡。荷菡知道沈芙心跟着自己,步伐越走越快,到最后几乎是跑了起来,在翻过沙丘的那瞬间滚了下去
橘色的海
就在匆匆一瞥间,沈芙心看见她的眸色在阳光下几乎呈现一种琉璃珠质感的浅碧色。
电光石火的刹那,她直觉自己抓到了什么蛛丝马迹,于是伸手一扯荷菡的衣袖,跟着她一同滚下沙丘!
就在这眨眼的几个瞬间,沈芙心感知到荷菡的手动了。她指尖精准无比地探向沈芙心袖中的莲花水缸,奈何摸错了袖子,被沈芙心一巴掌给扇了回去。她们二人终于滚到了沙丘底部,沈芙心压在荷菡身上,一把掐住她纤细的脖颈,逼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日光直射在荷菡的眸中,她原本面无表情地盯着沈芙心,可下一刻,她忽然哭了起来。
又一道脚步声出现在她们身后。沈芙心无需回首就知道来人是姬停,她听见了她衣袖里丁零当啷的梅糖罐子碰撞声。姬停踱步至沈芙心身侧,蹲下身看着阿菡,看着她的泪水滑进沙丘里消失不见。
荷菡的泪水似乎没有止境,见姬停来了,她哽咽着望向身上压制着自己的沈芙心,难过道:“我知晓沈女侠一路上都不大喜欢我,若真有那么讨厌,赐马让我自行归去就好,为何要杀我?”
沈芙心道:“你不是人。”
荷菡的泪眼转向姬停:“我没有……”
“你有,”姬停温声道,“想必你一直没有机会出过大漠吧?先前那些住在小城中的话也全是谎话,没有一句是真的……连你的姓氏也是当场编造的。”
荷菡一下子止住了哭泣。
沈芙心掐着她咽喉的手指陡然一软,仿佛陷进了一团棉花里。姬停顾不得沈芙心讨厌肢体碰触这件事,一把握住她的手拿开了。荷菡正在坍陷,被戳破谎言的怪物再也没有了往昔的好颜色,祂咕噜咕噜地从喉间发出晦色难辨的声音:“为……为什么……”
“我来过大漠,知晓这边的百姓的习惯,过了这样多年也不曾改过,”姬停笑道,“你皮肤并未被风沙吹损,初见时也并未蒙着一层油光。当地人善熬马油涂手脸,若你真是城中百姓,身上定然会带着马油膏……还有,红薯不烫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