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座丹炉皆倒在地上，在玉质的地面上砸出硕大的凹坑，灵火蔓延在无数珍奇药材表面，将其尽数都烧毁了。往昔聚集在丹殿中的几位仙童皆不知影踪，这处除却烈火燃烧的声音，就只剩下偏殿传来的砰砰拍门声。

当闻人懿赶到此处时，她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

她最先赶至偏殿，于是将在外面上锁的殿门劈开了。殿门轰然落下，几位丹童哭得眼眶红肿，此时竟然不计前嫌，也不骂闻人懿擅闯丹殿了，皆哭着扑向燃烧着的正殿。

闻人懿心下惊骇，踹开丹殿大门，便看见燃烧着的丹鼎之间躺着一个人

正是燕丹。

第117章 莲子永远当宝宝就好了。

丹鼎横倒, 鼎内不息的灵火已然蔓延上燕丹被烧成焦黑色的衣袖。满室燃烧着的火焰里，她像一只力竭啼血的鸟，轻飘飘地倒在尽是尘灰的地上。

闻人懿穿过烈火扑到燕丹的身旁，刚抓住她冰凉的手, 燕丹便缓缓将自己的指尖从闻人懿的掌心中抽了出来。她平静道：“我知道你恨我, 你走吧。”

闻人懿抿唇, 她将燕丹从地上一把拽了起来。

这位丹神昔年刚飞升成神时也是风光无限的, 闻人懿还记得她白色的袍袖不染尘埃，那时燕丹的长发还没有白尽，而是呈现一种如鸦羽般浓郁漂亮的黑色。她像根正不停燃烧着自己的蜡烛，怀揣着全部的希望与抱负来到神界。

但再亮的蜡烛也有烧尽的那一日。

闻人懿想起数万年前的那一夜。

她们二人酒醉后躺在廊下，燕丹长发散乱，轻轻枕着自己的大腿，不安地转动了一下，侧眸望向自己的方向。她眸中有迟疑, 有不安, 却没有对神界的不信任，闻人懿听见那时的她轻声对自己道：“你说为什么，神界之前的那些丹神都陨落了？”

闻人懿对此没有印象。她自从被册封作战神后, 与吾真慎杀总是被分派往不同的地方, 少有能回神界的时候, 即便回来了，不知为何也总是碰不到面。她与慎杀都忙得焦头烂额，吾真那头工作的情况似乎又要更棘手些, 偶尔见她回来, 似乎总是在负伤。

吾真变得越来越沉默，闻人懿很难将那时的吾真与她们刚相见时的模样联想到一起。

很快, 第二个变得沉默的人变成了燕丹。如今的闻人懿看着被自己扯起来的燕丹，她有了供奉，恢复了些许气色，可是精神却一再地萎靡下去

如同现在这样。

火场中，燕丹试图推开闻人懿。她抓着闻人懿紧紧攥着她的手，开始哽咽，声音在鼎火的燃烧中显得愈发模糊不清：“我受不了了……自从我看见她们一个接一个死去的那一日起，我早就知道我也终有一日会变成如今这样……活着难道真的比陨落更好吗？”

闻人懿道：“莲花的事，并非你所愿。”

“是，是并非我所愿！即便我不吃她身躯炼化的丹，尽量逃避那些宴会，可难道我就没有被迫着去做刽子手么？正如你说吾真当年只是做了带她上来的提议，哪怕是莲花亲口说她需要上来觅食，吾真不也日夜浸泡在悔恨中么？”燕丹挥开闻人懿的手，恍惚道，“我受不了了，这么多年过去我早受不了了，若我今日从此处走出去，我如何面对沈芙心，如何面对莲花？我该如何自处？闻人懿，如果你还顾念旧情就让我留在此处！”

闻人懿道：“我与吾真不同。”

燕丹早已精神崩溃，往昔只是勉强维持着不彻底发疯，如今听了闻人懿的话，她辨不清其中意思，愣道：“什么不同？”

“如若此时你遇到的是吾真，她或许还会对你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直到你自己愿意出来为止……我知道她的人缘从来比我好得多，但我不同，”闻人懿轻声道，“自我娘亲们死后，我早就不习惯那一套了，所以”

她捏住燕丹的脖颈，一下子将她捏晕过去，背在背上。

闻人懿背着燕丹走出轰然倒塌的丹殿，丹童们扒在她的腿上哭泣，破天荒地没有像往日一样驱赶她。闻人懿满头都是丹尘银白色的灰烬，将她的青丝染成如同燕丹一样的白色，她咬着牙衔着恨，心说你要恨就恨我好了，就像昔年爱我一样用尽浑身力气恨我好了，是我不让你在此寻死的，当年也是我招惹你的，冤有头债有主，恨我是应当的。

更何况，就算要死也不要死在神界。

闻人懿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印，在玉台上印下一个个污秽的印子。神界不是适宜陨落的地方，这里太冷太不干净，如若真的决意要去死，那应该找一个暖和的，有花会开的地方。

丹童的身形愈发浅淡，她们神力耗尽，一个个摔倒在地上，变成了几颗小小的水银珠子。

闻人懿一边用一只手摁住背上的燕丹，一边俯身将这些丹童化身的小水银珠都收了起来。她仰头看了一眼天际正与莲花相战的巨人，垂下眼眸。她继续背着燕丹，深一脚浅一脚地从已经开始碳化破碎的神界边缘往姬停她们身处的莲池处走去。

*

莲花与天道之间的吞噬还在继续。

天道化身的巨人在叶与花的纠缠中开始摇摇欲坠，莲花几乎将祂大半个身体蚕食殆尽，只剩下另一半空荡荡的骨架。她的本体站在水缸之中，看似从容，可体内骤然袭来的钝痛却使莲花有了那么一瞬间的恍神

就在这瞬间，天道凝成的巨人身躯怒喝一声，攥住了身上缠绕的花藤！

祂没有像方才般贪婪地啃食，而是用白骨森森的那半边手骨攥紧了离祂最近的那朵莲花。巨人周身顿时腾起一层遮天蔽日的黑色雾气，莲花见状非但没有将花藤收回，反而用藤蔓扼紧了天道这具半实体的咽喉！

然而体内传来的痛楚还是使她晚了一步。莲花本能地想让莲池结界外的那群人拦住天道，她刚开口发出第一个音节，便见长剑如雪，将彻底幻化成黑夜的天幕刺破

是姬停的剑意。

附着在天道身上的花藤尽数枯萎，莲花凝眸望向天道，祂看起来也并不好受，苦苦修成的半边血肉之躯已经被莲花全吸纳光了，如今只剩下一层腐化的骨架。此处不是琉璃宫殿，天地广阔，姬停的剑光便一改从前杀戒凡音时的精确收敛，改为如同雪崩般倾塌下来，瞬间将天道的骨架斩灭成一道腐臭的飞灰！

莲花看着那道飞灰重新凝结起来，摇头道：“……不行。”

结界外的姬停也意识到了什么。她执剑悬停在空，方才被自己杀灭的天道瞬间又重组了起来，她蹙起眉，轻声道：“祂原本只是九天之上一道规则……光用剑意如何杀死一道规则？”

还未等她想通，姬停便见攀在天道巨人之上的花叶竟然枯萎殆尽。她心下一惊，攥紧剑柄，一剑砍碎了横在接天莲池之上数万年的结界！这瞬间，无数金色光片如同花瓣般迸射四散，姬停在半空看见水缸中的莲花，直觉她不太对劲，于是立刻飞身下去捞她。

水缸中的莲花手中紧紧攥着枯萎的藤蔓，脸上血色褪尽，就连双唇都开始发白。姬停挡在缸前，执剑静静待着天道接下来的动作，却不曾想祂竟然彻底化作一缕腐臭的青烟，直往九重天上逃去！

姬停下意识想追，却被莲花一把攥住了衣摆。

“别追了，”莲花道，“我们先从这里离开。”

来不及细说，姬停抱着水缸越过已经不存在的接天莲池结界，又给缸内施了个净水术，原本显出腐味的水立刻又重新变得清澄起来。众人围住莲花缸，沈芙心挤在最前面，见到娘亲脸色发白，瞬间着急起来：“娘亲，你怎么样了？”

莲花勉强抬起手，摸了摸她的脸蛋。

“祂方才对我下了一道禁制，”莲花道，“我生长期还未渡完，无法一次性将天道尽数吞噬，祂趁机设禁制让我的生长期停滞住了，我们现在应当是两败俱伤，眼下只能比谁的速度更快。”

沈芙心迟疑道：“这是什么意思？”

“究竟是我生长期结束的速度更快，还是天道彻底修出肉身脱离规则本身的速度更快，”莲花摇摇头，“在此之前，我们谁都无法制衡彼此。”

天道在神界，她们是不能留在神界的了。沈芙心想了想，心间稍微松快了些。她想到自己在仙界有座很漂亮的仙山，娘亲是花，想来也会喜欢山上那些桃花树的。她提议道：“娘亲，我在仙界买了座很大的仙山，我们可以一起回去住。”

听罢这话，姬停忽然道：“恐怕暂且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