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停迅速道：“你们守在此处，我去找她。”

一行人面面相觑，姬停奔向景应愿所说的隔壁树林，却见树林内银叶簌簌，只有受了惊的鸟雀，不见李剑台的半分影子。姬停心间浮现一处地方，她飞身掠出树林，往某个方向远去

她似乎知道李剑台去哪了。

*

神界，神矿。

荒芜布满尘沙的矿山边缘已无天兵看守，百里渺无人烟。巨大的风沙扑棱棱打在少年朴素的蓝衣上，几乎将她塑成一尊沙像，可她却毫不在乎，只是一个劲地用手刨开废弃已久的矿坑上的尘沙。

当姬停赶至神矿山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一幕。

李剑台着魔般挖着废弃矿坑，似乎是想从里面找出什么东西。姬停沉默了，她踩上粗粝的砂石，一步步走至这来历不明的少年身后，轻声道：“你在找什么？”

李剑台双手都磨得出血。听见这话，她怔了一下，手下动作却依旧不停：“我不知道。”

姬停看着她羸弱的背影，忽然蹲下身，开始和她一起挖。

李剑台没有说话，眼泪却从眼眶里一颗颗砸下去，砸在满是鲜血的手背上，溅起浅红色的小水花。她一开始只是默默流泪，而后是止不住地抽泣，最后是嚎啕大哭。在矿坑深处找到一只生锈的铁锹时，她几乎是从喉咙深处发出不成调的嘶吼声。

这样的哭声姬停听过很多次。

在凡间的香火神案深处，她小小的魂魄躲藏在神像之中，曾经听过无数人的故事，无数这样绝望的哭声。她蹲在李剑台身边，并没有试图安慰她，只是静静地倾听。哪怕她身为尊贵无匹的上神，此时能做的除却为活着的人祝祷，也仅仅只剩下倾听而已。

李剑台抱着那只铁锹，像是失而复得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她边哭边含混不清道：“这是我师尊和师姐的东西。”

姬停没有去问为什么她会知道。她亲身经历过，知晓很多丢失的回忆被记起来时只是灵光一现时的事，此时再细问，无疑是对李剑台的一种残忍。

李剑台哭了一会，忽然擦了一把脸上的眼泪，颤声道：“我想起来了，我师尊和师姐是因为我而死的。”

姬停静静听着。

“你是上神，一定也听说过神矿的故事……那两个犯了错被贬下界的工匠，就是我的师尊和师姐，”李剑台攥着铁锹，似乎能从上面感知到万年之前残留下来的温度，“而我，我是那只被她们藏起来的铁婴。”

姬停垂下眼睛，看着李剑台鲜血淋漓的十指：“被打碎取走时，你痛吗？”

李剑台摇头，姬停不知晓她的意思是不痛，还是忘记了，亦或是她不想提起。蓝衣少年喘了口气，继续道：“她们被贬下去之前，趁夜从废矿坑中将我的残躯捡走，那时我已失去意识，化作一块寻常废铁。后来种种，我已忘却，只记得再度醒来时，我已身在人间山峦。我随师尊姓，师姐给我取名剑台……中间的故事，你也知道了。”

姬停点头。她等待着李剑台说那段最后的，关乎于天阶，不为人知的故事。

“……她们为了让我能够出去，甘愿献祭自身，将她们的所有修为连同血肉都叠在我的身上……千万年过去，她们早已被遗忘，故而我的存在天道并不知晓，我的修为触及为仙的临界点，得以召出天阶，”李剑台抽泣道，“师尊常说，我出去后，一定要做我认为对的事情……我找了那么多年，可是到头来我连师尊师姐都没有了！我连师尊师姐都没有了！”

遗忘痛苦，可记得更苦。

姬停沉默地注视着李剑台，她边哭边笑，将腰间柿子玉佩解下，指着它对姬停苦笑道：“我出来后，吃过很多好东西。可是没有一样能比过师姐那些年给我摘的柿子，师姐骗我。”

李剑台哭罢笑罢，忽然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她发泄完一通情绪，抱着那把铁锹，似乎又重新变成了往昔那个内敛的少年。她擦了一把脸上的眼泪，哽着嗓子道：“我知道我当年被敲碎的手腿在哪里，也知道你找我是为了什么。我们走吧。”

姬停凝视着李剑台：“我来找你，的确是为了恳求你出手想想办法。但是拯救并不是你的义务，你或许会因为拯救而牺牲非常多东西，所以你有拒绝的权利，如若你不愿意，我立刻会将你送下人界。”

李剑台擦净眼泪，道：“我答应过了给沈师姐卖命，我的师尊师姐都没有了，我即将要做的事，是除却我寻找她们之外，我认为对的第二件事。”

姬停深深看了她一眼，李剑台神色平静，像是早已料到会有这样的事。她心中有些说不出的怪异，但此时时间紧迫，一时无法，只好带着李剑台又奔赴回了接天莲池。

沉重的脚步声在远处缓缓响彻。

一进接天莲池的结界，李剑台没有时间再去与沈芙心解释，她目光坚定，径直跃下了血色莲池，潜游到了水底。

莲母看着游向缚神锁链的李剑台，心间瞬间明白了她的身份。她一错不错地盯着李剑台的举动，只见她先是咬破了自己刚刚结痂的指尖，释出一缕血液，随后将指尖贴在了其中一根锁链上。

刹那间，锁链震动，将整座接天莲池搅得水浪滔天！

李剑台紧紧抓住锁链，她看着自己的指尖逐渐失去血色，与锁链融作一体。在陈年旧血与发出腐腥味的水波中，她渗出一滴眼泪，而后将手中的铁锹对准自己的前胸，狠狠捅了进去！

巨量的血液涌出，李剑台死死将那几根锁链合抱住，得到本体召唤的缚神锁链簌簌发抖，在莲花的腿上挣扎，松动，露出弱点与裂隙

李剑台竭声道：“躲开！”

莲花将双腿从锁链中一挣，缚神锁链顿时疯狂往李剑台的心口处收缩而去！

可她早已被她的师尊师姐赋予人身，再也不是当年那个砍不断砸不痛的铁婴。李剑台吐血都吐得艰难，她几乎流空了体内的所有血，恍惚间，她看见眼前有熟悉的人影潜游而来，扶住了她苍白的脸庞

“沈、沈师姐……”李剑台艰难道，“师姐……”

沈芙心一把攥住还想往她体内钻的锁链，怒道：“你干什么！为什么不扯住它，你找死吗？”

“师姐，对不起……”李剑台掐住沈芙心的指尖，声音微小如蜉蝣，“我算计你了……其实我早就想起来了……”

沈芙心扯着李剑台将她薅起来，缚神锁链还想往她体内钻，沈芙心盯着她胸前看了几眼，一咬牙，手往李剑台最深的那处伤处一探，硬生生将钻进大半的锁链带着血肉扯了出来！

胸口被洞穿的李剑台倒在沈芙心怀里，从喉咙里止不住地咳血块。

“我知道，我修为不济，硬跟着你们走也走不了多远，只是……只是徒劳拖你们后腿而已，”她睁着眼望向沈芙心，恍惚笑道，“若我此时死了，沈师姐会愧疚，会记得我的恩情，替我向天道报仇，祭我师尊师姐的亡灵……我一个人，做、做不到……”

沈芙心气不打一处来，也不管李剑台是不是力竭快要身亡，为了让她清醒，她一巴掌打在李剑台的额头上：“赶紧给我起来！你不能死，你们这些人一个个都排着队要跟天道寻仇，如若全都跟你一样，我该怎么办？别想把你的责任推卸到我身上，你师尊师姐看到你这样能气活过来！起来！”

挣脱锁链的莲花见状叹了口气，她伸手折了一朵池中的红莲，一把塞进濒死的李剑台嘴里：“你们这些年轻人就是这样一惊一乍，现在这样就谈死，未免还太早了。”

第116章 沈芙心道：“痛吗？”

李剑台脸色白得发青, 贯穿前胸与后背的巨大空洞使她再也发不出声音，甚至无法吞咽，险些将口中的花瓣吐出来。沈芙心眼疾手快地捏住她的下巴，将李剑台整个提起来, 同时右手往她的喉咙一顺

那朵莲花被她咽了下去。

就在她咽下去的瞬间, 李剑台身体倒在水中, 脸色却奇迹般地呈现一种回光返照的光泽, 不断往外渗血的伤口也不再出血，蒙上了一层暗褐色的痂。沈芙心将李剑台拽起来，无需她说，岸上的姬停已然伸手将李剑台拽了回去，探手试了试她的脉搏。

姬停显然松了口气，将自己的灵气再度渡向她发紫的手腕，道：“活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