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湛虚气闷, 这才记起来师尊的这只彩羽青鸾素来喜欢红色,今日自己好巧不巧又穿红,可算被这只坏青鸾给逮着一回。她蹲下身,一把拎起坏鸟,听它叽叽啾啾地骂了自己一通,方才放手将它扔出去。青鸾被扔出竹林,嗖一声展开双翅绕飞回来,俯身一下子将喻湛虚鬓边的红花给啄走了。

不过她今日没心情跟鸟计较。

喻湛虚只是仰起脸, 在青鸾胜利般的鸣叫声中望向天际那条蜿蜒向上的天阶。

那是一条通往神界封神的路。

骄纵的人间太子站在轩辕台之顶, 这里是传说中最接近神界的地方。喻湛虚曾得意于自己能轻而易举地来到此处,在轩辕台修行,似乎也能离成神的这条路要更近一些

可今日喻湛虚才发现, 原来在此处望神界, 与在它处望神界, 根本没有什么不同。

仙界天地震荡,她此时与仙界众仙一齐做了看客,眼睁睁看着那抹月色身影攀上天阶去。新神的冠冕落在赵览萤头上, 而自己什么都没有得到。不管是权势, 师妹,师尊的期望……这些东西都化作泡影, 喻湛虚越来越想不明白,自己想要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她从降生的那一刻起,得到的东西就太多太轻易,正因为从来没有失去过什么,所以喻湛虚才会对失去这件事本身格外在意。

喻湛虚站了一会,心间迷茫,一时间也想不起来要将那仍在盘旋欢啼的坏鸟给抓回来。没了鬓间那朵红花,她一贯昳丽的容色竟然显出几分憔悴,她目送赵览萤的身影没入九重天之上,垂下眼来,忽觉肩膀一沉。

她回身望去,原来是自己的师尊轩辕台主。

看样子,轩辕台主不知在身后站了多久。喻湛虚瞥见台主身旁那两位小仙童皆用不悦的目光盯着自己,连忙躬身行礼:“师尊,您来了。”

她等着师尊斥责自己修炼不勤,好好闭着关,又无故跑出来。喻湛虚的头埋得很低,正准备挨训,却听见师尊的一声叹息。

这声叹息轻得像她当年飞升时随手扯来做身上霓裳的彩云,却让喻湛虚心间压抑起来。她不敢抬头,那只原本放在她肩上的手迟疑一瞬,搭在她头顶,平日里像抚摸那只坏鸟一样,轻轻顺了顺喻湛虚被长风吹乱的乌发。

轩辕台主道:“你走吧。”

喻湛虚猛然抬起头。她不可置信地望向眼前的师尊,颤声道:“师尊想让我去何处?”

轩辕台主道:“去一切你想去的地方。此处已经不适合你了,我再拘着你,也是枉然一场。”

这位素来骄矜的太子殿下顿时无措起来。

恍然间,她仿佛又回到青帝灵山的那个雨夜,沈师妹撑一把小红伞,走得那样快,雨水尽数淋在自己的身上,自己巴巴地跟着她,像一条固执的丧家之犬只是那时自己仍相信珍贵的东西丢了仍然能失而复得,自己对沈师妹是如此,对师尊亦是如此。

可是没有人会永远留在原地惯着她。

喻湛虚喉间苦涩,顿时说不出话来,只是怔然看着师尊。

轩辕台主别过眼,低声道:“湛虚,你为仙千载,依旧没有割去前尘,还是不懂自己心中真正想要的东西是什么。你如此心性不定,永远都不可能成神。”

喻湛虚脱口而出道:“我想出人头地。”

但真是如此么?就在她话音未落的瞬间,轩辕台上,喻湛虚眼前闪过模糊的残影。她说服不了自己,千余载前,母皇手心掉落下来的术士丹药跨越时间与空间,再度咕噜噜滚到了她的脚下。

加了不知多少铅的假丹被母皇藏在龙榻最深处的黄金匣里,日日夜夜掺以露水服下。服下丹药的母皇会做怎样的梦呢?喻湛虚不敢去想,她已然超脱人界之外,母皇的尸骨却早已腐朽,她一定很孤独。在最后的日子里,她还会想起湛之吗,会后悔那夜的长剑没有斩在湛之俯下的脖颈上吗?

那枚圆滚滚的东西像丹药,像莲子,像喻湛虚未被斩下的人头。她恍惚而沉默地蹲下身去拾,将它攥在手心时,才发现是那只坏青鸾吐下来还她的故国红花。

喻湛虚不再戴花。她将花收了起来,在轩辕台主面前站了几息,忽然抬眸道:“您可知晓,我的故国,如今如何了?”

轩辕台主仿佛早就料到她会问这件事。她凝视着喻湛虚失去血色的脸,轻声道:“约莫两千载过去,虽然叛乱早已被平定,但不再有你母皇那样的人当权,一切都被颠覆了。”

……被颠覆了,什么意思?喻湛虚颤声问道:“究竟变成什么样了?”

“如今它的名字是箬国,”轩辕台主道,“如若你真想知晓,便离开此处,回你真正想去的地方看看吧。”

*

与此同时,仙界,玄都花界。

沈芙心恢复意识的瞬间,忽觉周身传来一阵刺骨冰冷。

她恍惚以为自己又重生了一次,回到了那年的青帝灵山,刚被赵览萤责罚的时候。她骤然睁开双眼,恢复听觉的耳畔果然传来李剑台熟悉的声音:“沈师姐,沈师姐你醒了?”

她眼前一片模糊,神智仍如始娥开天辟地时那般混沌无序,刚想开口说话,嘴里便被塞了一勺热乎乎的甜羹。甜味让沈芙心逐渐清醒过来,刚想接第二口,那碗甜羹便被撤走了。

李剑台见沈芙心仍没有反应,抱住装满水的丹鼎便开始抽泣:“沈师姐,你可不可以不要死?”

……死。自己没有死,死的人是姬停。

意识还未回笼,沈芙心便本能地动了起来。她发现自己正浸在丹鼎中,而丹鼎装了约莫到她脖颈处的冰水,顿时有些莫名其妙。但此时这些都是次要的,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姬停的魂魄还未招回来,她要去给姬停招魂。

她刚准备从鼎里爬出来,便有人接手了李剑台这头的工作,将一条过了冰水的绸帕贴在沈芙心的额头上。沈芙心抬眸扫了一眼,却见如今鼎边站着的人是景应愿,不光景应愿在,慎杀与结夏剑尊她们都在,正围作一圈将自己守住。

沈芙心扯了扯唇角:“你们做什么?”

“你发高热,她们将你带回来了,”李剑台从边上冒出来,扒着鼎边道,“沈师姐,你生病了,不要再出去了。”

沈芙心道:“那姬停怎么办?总要有人接她回来。”

她话音刚落,便见慎杀垂下头,似乎是悄悄抹了一把眼眶。沈芙心这才看见慎杀指尖大大小小都是伤痕,想来是情绪难以自制时自己弄伤的。

沈芙心不说话了。

她想起自己曾说过无数次要将姬停轰出去,不许她与自己睡一张床,在人界做同伴也只是利益相关,回到仙界就分道扬镳,才不管她死活。可真到了这样一天,为什么自己会不惜代价,为什么要将她的魂魄招回来?

她还想起在阿修罗界时,那个将她与姬停关在其中的裂祟。

这人身份不明,总是一幅游刃有余的讨厌样子,受了委屈也不会流露出情绪,就算蜷着身子在她的浴桶里睡了那样多个日夜也没有关系……明明她们二人只是萍水相逢,却能在自己昏迷时在榻前一直守候,给自己带糖,给自己善后。

沈芙心沉默着望向桌边那罐还没吃完的梅饴糖。

姬停究竟是怀揣着怎样的心情去挑选的呢。她身无分文,身上的钱都在自己这里,空着手去,却能变出那些兔子糖和新开的莲花……在为自己做这些事情时,她就没有一句怨言吗?

沈芙心不知晓自己是何时开始对姬停格外留意的,但她却还记得在裂祟中,姬停俯身向自己的那瞬间。

裂隙开的那瞬间,是因为自己的心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