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次品。

她是第一个残次品,这三个字更是她一生的判词。她没有名字,不会说话,却惦记着再看一眼那样明亮的月光,于是挣扎着往紧锁着的洞口爬去。她守了很久,终于看见有光照进这地方有新的残次品被塞了进来。

就在结界尚还洞开的片刻,她听见外面那道声音在说话。

“完成品,”光照在那个从肉堆上站起来的人身上,她只来得及看见那人冷淡的侧脸和与自己不同的,裹在单衣下的平平身形,“堪用。”

赵览萤如同当年般挣扎着爬起身,阴阳双鱼们如玻璃般没有情感的双眼死死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她浑身剧痛,那些伤痕再度如同火烧般撕裂开。她再度倒在一滩血泊里,仰面看天,心中本不该有任何情绪,可被堵上的感念裂口又幽幽冒出一丝不该属于她的庆幸

洛结夏需要钱,自己在肉身崩裂之前给了她钱。还好她来得很快,如果拿不到工钱,就不好了。

残次品不同于真仙,寿命也是会有尽头的。

赵览萤冥冥中预感这具肉身撑不了多久了。兴许是下一个百年,或是下一个千年?她诞生下来的这千年时光实则也是偷来的,姣好的皮相,优越的家世,高深的修为……这些旁人求不得的好东西皆是虚妄,而凡事必有代价。

她抬眸看了眼重新围拢过来的阴阳双鱼,静静等待着疼痛过去。

像她们这样的残次品,死后连尸身都不能够保存。她会变成一阵轻飘飘灰扑扑的尘埃,夏天会化成雨,冬天会化成雪,重新反哺这个与她没有任何关系的仙界。

见赵览萤恢复过来,阴阳双鱼们失望地摇动鱼鳍离开。她将无量法台恢复原状,在玉台后坐了半晌,克制着自己不去想那个名字。

沈,芙,心。

然而越克制,天生残缺,被生生闭塞住的感念却如闸般被记忆的潮水冲开。赵览萤回想起那年坐在船上,莲香将她温柔地包裹住,她挑起纱帘,看见一艘将与自己相撞的小船

六百年前,弱水莲池。

赵览萤忘却不了坐在船上冲自己笑起来的少年。她载着满船青莲花,近得几乎撞上自己的船。天色将晚,她身后满是火烧般的云朵。赵览萤从未见过这样的人,一时心颤,匆匆让仙使将小船驶开了。

两艘小船错身而过,赵览萤心念乍动,惊魂未定,状似不经意般问身旁仙使:“船上坐着的那人是谁?”

“仙界以西,家住南柯连廊附近的沈芙心,”仙使踌躇一瞬,道,“她养父是故藤仙人,此次相遇,恐也是她养父的安排。”

芙心。赵览萤回身望了一眼那艘远去的小船,少年满不在乎的笑声还在莲池中回荡,她竭力将这个人忘却,却发觉自己被封的感念微微开了一条缝隙。

赵览萤拥有情感,天生多了一条其余残次品与完成品没有的感念。造她出来的人不希望她萌生更多感情,于是将感念封存,可如今封印竟然无故泄开了……

她感到无措,仙使留意到了她的不对劲,诧异道:“虹京仙子?”

赵览萤将视线重新投向船外。她伸手折了一支莲花进来,剥去花瓣,取出莲蓬中的莲子,拈了一颗放入口中

她轻声道:“原来是苦的啊。”

第74章 若真有那么一日。

青帝灵山的结界内开始下雪。

赵览萤支肘在玉案上想了一夜, 在第一缕晨光大亮时踏出了无量法台。

她一路拾阶来到剑台,将那口正嗡嗡铮鸣的青铜大钟收起,撤去了剑台的结界。在她身后赶到的那最后两三个学生面面相觑,赵览萤并未与她们多解释, 只是垂眸看着云卷云舒的雾海:“伏剑仙学不开了, 归家去吧。”

即便三月之前发生了那样的丑闻, 青帝灵山与轩辕台一时沦为笑谈, 可那几位学生却仍顾忌着赵览萤平日里的雷霆手段,并不敢像私下议论结夏剑尊般当面与她抗争,只好结伴回青室收拾芥子袋,各自下山去了。

赵览萤静静站了一会,剑台风大,将她袖中的那份结契书吹得沙沙作响。她指尖收紧,觉得还是应当往故藤仙居跑一趟。

她与沈芙心结契不成,至少自己手上这份契书是应当还回去的。

云海之巅, 一身月白长衫的仙子抬起手腕, 彻底抹去了禁锢在整座山峦上的禁制。她决意不再模仿旁人,不再坚持自己都不能明白的所谓清修苦修。

赵览萤飞身而起,身形如燕般冲破雾霭, 攥着那纸契书直往仙界以西而去

只是赵览萤此时还不知晓, 她挑了个过分热闹的日子前往拜访。

*

仙界以西, 南柯连廊。

今日南柯连廊没有下雪,只是昨日的积雪还未化,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未化的厚雪皎洁风雅, 但被踩脏后便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匆匆自轩辕台赶回来的喻湛虚站在雪中, 脸色被雪色映衬得发白。

她此时正看着十余个穿着黑衫的陌生仙使进进出出故藤仙居,鲜有地有些不安。她攥紧指节, 瞧见宅外树下站着个穿金戴银的富态仙子,正在指点那些仙使将奇花异草搬出来归类,连忙赶上前薅住她的胳膊,将这背对着自己的仙子扯得转了个圈。

她竭力镇静道:“你们在故藤仙居做什么?”

“搬家啊,还能做什么,”富态仙子将胳膊从她的手中抢救出来,上下睨了喻湛虚几眼,“屋主与我们签过买卖契,此处已经不是故藤仙居了,里边的所有物品连带着屋宅地皮都归我们商行所有……怎么,你想买?想买先拿灵石来。”

喻湛虚心中一空,那道不好的预感成真了。

她连忙又抓住那即将走开的商行老板,急道:“是故藤仙人卖的么?他怎么忽然要卖仙宅?”

如若故藤仙人沦落到要卖宅维生的地步,那沈芙心恐怕也要凶多吉少了。本来这男仙便唯利是图,若他能生,亲生的血脉都能拿去卖掉换前程,更别提从外边捡来的养女……将沈芙心许给赵览萤那厮冷心冷情的坏东西结契便是最好的例子!

她一下子着急起来,恨不得将剑架在面前人的脖子上让她快说。可那商行老板只是轻飘飘地不住打量喻湛虚,笑道:“不是故藤仙人要卖,是沈芙心要卖。”

……沈芙心?

她怔在原地,心中浮现出沈师妹弯弯的眉眼。

是了,师妹自私,师妹绝情,可如此也比许多口口声声无私无情的人要真实得多。可喻湛虚此时却有些不敢置信,她还记得那夜大雨倾盆,师妹撑伞在雨中与自己相望,说师姐你要来,你要带我走

可师妹如今为何自己一个人飞走了呢。

她失魂落魄站在雪色中,这次无人为她撑伞,绒花似的白雪又沁湿了她的肩头。喻湛虚怀揣着最后一丝希冀,问道:“沈师妹有没有说,她搬到何处去了?”

“沈师妹?”商行老板听见这三个字,面色微变,仿佛惊魂未定般用手抚上自己的脖颈,古怪道,“你的沈师妹可没说她要去哪。我只是个来收房的,腿长在她身上,我怎么能管得着?”

喻湛虚还想追问,沈芙心是独自去的,还是与她养父一同去的?那叫什么小停的碍眼仙使这次有没有跟狗皮膏药一样黏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