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飞出皇宫,赌坊一片哗然,众人抽丝剥茧一阵追查,惊觉这位名叫“陆霖”的考生乍一看名不见经传,实则大有来头,居然是阆州陆家出身。
陆家书香门第,世代簪缨,历史上曾出过三位名相,声名鼎盛之时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只不过数十年前家道中落,岑寂太久,才淡出了众人的视线。时隔多年,陆家又有一位考生入京,未至冠龄便得宰辅赏识,可见陆家从仕的血脉仍在,前途不可估量。
除此之外,众人甚至为陆霖之前的籍籍无名也找了理由,认为他是孤鹤不屑与鸡群为伍。于是押注之人纷至沓来,不过短短一个时辰,竟把他推上了榜首。
陆霖听完始末,也懒得深究为何一夜之间出了这么大变故,直接掏出银票押了自己一千两。
等下完注,他乐颠颠哼着小曲走出赌坊,结果迎面撞到了一个人。
秦望山。
“陆,陆兄。”秦望山叫住了他,紧张得有些结巴,“你你就是第一名那个那个”
他伸手一指杏花榜,目光中流露出强烈的羡慕之情。
陆霖点头称是,又问他:“你可也在上头么?”
秦望山惶恐摆手,失落道:“我这样的,连一卷佳作也拿不出手,宣政殿大门都进不去,哪里会有人傻到押我。”
“望山,你可别自轻自贱。”陆霖立起手中折扇,在他眼前摇了摇,“你的文章,但凡再讲究些铺陈章法,少使些陈词滥调,不求标新立异,专求稳妥无错,仍有挽救之机。”
秦望山恹恹垂头:“太迟了。我只剩一十五天,哪里还来得及呢?”
“不。我不是说了?你还有三年。”陆霖执扇勾起他下巴,眼底笑意温柔,“少年最不缺良辰,你年岁尚轻,正是雏凤开嗓的好时候,我还等着看你一鸣惊天下呢,怎么就‘太迟了’?”
秦望山动了动嘴唇:“陆兄”
陆霖看出他心里为难,便道:“秦望山,我收回昨日那些混账话,咱们只念书,不做其他。你干干净净跟我三年,我助你进士及第,你可愿意么?”
秦望山直直看着他,默然不语。
陆霖收了扇子,朝他眨一眨眼睛,道:“望山,你稍等片刻。”
他转身大步进了赌坊,少倾,里头传出一阵吵闹的喧哗,紧跟着人群散开,腾出一片空地,赌坊老板抱着一块牌子过来,高高挂上了“杏花枝头”。
墨渍尚新,写的是“秦望山”三字。
赌众交头接耳,谁也不知这第二位登榜的无名举子是何来头。陆霖穿出人堆走到秦望山面前,秦望山震惊地看看榜单,又看看陆霖,问道:“你押了我多少?”
“一千两,一赔百。”陆霖向他微笑,“但我押的不是这一科,而是三年后的下一科。”
“你”
秦望山根本说不出话来了。
“这一千两,我们能派两个用场。其一,赚三年后的百倍银;其二,为三年后的好名声开个头。以此为基,我们双管齐下,既要博得誉满京城的好名声,也要写出誉满京城的好文章。望山,我有信心,待到下次春闱,你一定就是枝头最高的那位。”
秦望山久久地看着陆霖,眼神中隐有动容之色。一股热意从心口涌向四肢,逐渐变得滚烫。
陆霖又问一遍:“现在你愿意跟着我了么?”
秦望山终于点了点头,但他心中始终有一个疑问:“学子泱泱,不成器的那么多,你为何偏要帮我?”
“学子泱泱,不成器的那么多,偏偏我遇到的就只有你一个。”陆霖眉眼弯了弯,瞳仁中闪过一道流光,“第一眼瞧见你便喜欢上了,我也没有办法。”
秦望山浑身一震,面颊隐隐泛出了几分薄红,也不知是羞是恼。
他沉声道:“陆兄,你好好备考,我不会再去竹满轩打扰你。还望陆兄发挥如常,高中头名。等殿试之日,我们宣政殿见。”
说完也不等陆霖应答,兀自隐入了滚滚人流中。
陆霖杵在赌坊门口,被他一句话惊得半天没回过神来在宣政殿见?怎么见?难道他要硬闯皇宮?
其后十五天,秦望山果真守诺,没来打扰陆霖一次。
三月初一,卯时,庚寅年会试于礼部明德贡院开考,初场杂文三道,次场诗赋各一道,末场经国商略大策三道。
陆霖第一场入院时没找到秦望山的身影,只当他已先行入场,没想太多,顾自静心阅卷,援笔成章,一蹴而就,未到燃烛之刻便起身交卷,在朗朗晴日底下静候,想等秦望山出来鼓励几句,谁知一路等到天黑,秦望山也不见踪影。
第二场如是,第三场还如是。
陆霖明白秦望山大约是临场弃考了,不禁为他深感惋惜。
三月初六,试毕;
三月廿二,礼部丈余高的东墙挂出杏榜,陆霖不负众望,果然高居榜首。他与诸多上榜考生互道恭喜,目光搜寻至末行,不见秦望山之名,脸上的笑意便渐渐淡了。
他从围追堵截的人群中脱身,独自回到竹满轩,在梅竹小庭中等待。
小雪静落,无人探访。
次日,陆霖居于竹满轩的消息不胫而走。宾客叩门求见,踏乱了积雪,也扰乱了青竹安宁。陆霖疲于应对,只是人群中仍不见秦望山的身影,仿佛自从赌坊一别,他就从京中消失了。
陆霖彻夜难眠,头痛欲裂,怎么也不明白是哪儿出了差错。
第101章出版番外 戏龙(4)
嘉元十六年三月廿五,辰时,宣政殿外。
新科进士共一百六十八人,此刻齐齐候于丹陛之下,跪受殿试考题。之后,他们要按照会试名次依序进入大殿,择席而坐,在当朝太子、宰辅与朝廷官员的监督下执笔作答,一卷定终身。
殿试本该由皇帝亲临,但嘉元帝携君后远游去了,正好不在京中,朝中政事悉数交由太子魏珩定夺,自然也包括这一百六十八位新科进士的名次。皇帝的喜好可以从历年的状元卷中推测三分,但太子年轻气盛,心思难以猜度,连陆霖也不敢断言有多大把握。
他位列队首,时辰一到,礼官便将他引至宣政殿内,请他择席入座。
宣政殿乃是议事正殿,庄严肃穆,光线通透。此时殿内设了一百六十八张席案,前后绵延二十一行,左四列,右四列,中央一条宽敞的走道通往御座,每张席案上都工工整整备齐了笔墨纸砚。
陆霖知道哪一张席案是最好的第一行,走道右侧第一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