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我服了你,”马尔姆说,“可是老实说,我实在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马丁·贝克没回答。
十五分钟后,马丁·贝克走进达拉街的大楼,紧沿着墙移动,胳膊下夹着轻型的金属梯。
同时,一辆消防车鸣着警笛,从观景街的街角绕过来。
马丁·贝克的外套口袋里放了一个小小的短波对讲机,肩套上插着一支沃尔特七点六五毫米手枪。他挥手要一名从灶房溜进来的便衣巡警走开,然后开始慢慢朝楼上爬去。
马丁·贝克到达顶楼后,用科尔贝里弄来的钥匙打开屋门走进去,将外套和夹克挂在大厅里。
他自然而然地环视房内一遍。房里装饰颇具品位,家具陈设宜人。马丁·贝克猜着到底是谁住在那儿。
震耳的消防车声不断传来。
马丁·贝克觉得十分平静而放松,他打开大楼背面的窗子,态度从容自在。他在北边阳台下方架好梯子,放到窗外,紧紧把梯子固定到十英尺长的阳台围栏上。接着他爬下窗户,走进房内扭开对讲机,立即与勒恩联络。
勒恩站在波尼亚大楼顶端,那儿在西南方五百码处,离地面二十层楼高。他望着院区外达拉街上的大楼,他的眼睛被冷风刮出泪水,但仍能清晰地看到自己的监看点顶楼房子的屋顶。
“没动静,”他朝着对讲机说,“还是没动静。”
他听到救火车的鸣笛声,然后看见一道影子窜过一小片被阳光照亮的屋顶。勒恩将对讲机放到嘴边。
“有了,就是现在。”他相当兴奋地说,“他上去了,就在我这一边,他躺下来了。”
二十五秒钟后,鸣笛声戛然停止,对置身半公里外的勒恩而言,并没有产生特别的影响。但过了一会儿,他又看到屋顶上出现阴影了,接着他看到有人站起来。勒恩说道:
“马丁,他行动了! ”
勒恩的声音兴奋异常,却没人回答他。
如果勒恩是个射击好手( 可惜他不是) ,而且,有把加了望远镜的来复枪( 可惜他没有) ,他就有大好机会一举射中屋顶上的人了( 但他怀疑自己是否有这种胆识) 。还有,这次他看到的人,其实很可能是马丁·贝克。
消防车喧闹四起,然后停止鸣笛,这过程对勒恩而言并没有太大的意义。
但对马丁·贝克来说却生死攸关。
他一接到勒恩的通知便放下对讲机,溜出窗口快手快脚地顺着梯子爬到阳台上。他正前方是顶楼房子的背面和一道窄小生锈的铁梯。
当警笛声停止时,右手握枪的马丁·贝克正往梯子上方爬。
在震天响的鸣笛声乍然中断后,四周一下子静得出奇。
马丁·贝克的枪管碰到铁梯右侧,轻轻传出“当”的一声。
他爬上屋顶,头和肩头才探过边缘,就看到埃里克松站在他面前六英尺处,双脚叉开,立在屋顶上,用枪指着马丁·贝克的胸口。
马丁·贝克手里的枪枪口冲上,他进退两难。
他没时间多想。
太迟了。
马丁·贝克没想到自己会那么快就认出埃里克松金色的胡子,往后梳理的头发,防毒面具推到脖子后边。
马丁·贝克只有这么多时间,他还看到那把造型诡异的手枪有巨大的枪托和泛着青光的方形枪管那枪用死神般的枪眼直视着他。
他在书上读过这类情形。
总之,一切都晚了。
马丁·贝克在埃里克松开枪的那一瞬间,看着他湛蓝的眼睛。
接着枪口一闪。
子弹像巨锤一样地射进马丁·贝克的胸膛。
第二十九章
小阳台深约六英尺,长十英尺。侧墙上牢牢固定着一道细窄的铁梯,直通到黑色的铁皮屋顶上。两面短墙上都有通往大楼的门,在另一边面向围栏的地方,有片厚实的半透明玻璃板做成的高栏,高栏上有条铁梁就架在两片侧墙外的角落间。阳台灿亮的地板瓷砖上,摆着清地毯用的架子。
马丁·贝克躺在一片交错的铁管上。他头向后仰着,脖子枕在沉重的管子上。
马丁·贝克的意识渐渐恢复了。他睁开眼,看着上方晴蓝的天空。但不久视线又开始飘游,他再次合上眼睛。
马丁·贝克还记得或者说还感受得到胸口那骇人的一击,以及自己是如何跌落的。但是他想不起自己是如何落地的。他是不是从大楼顶端一路掉到院子里啊? 从那么高摔下来,人还能活吗?
马丁·贝克试图抬头看看四周,可是一用力就浑身剧痛,于是他又痛昏过去了。之后他便不敢再做尝试,只是半闭着眼,尽可能在不转动头部的状况下四处打量。他可以看到梯子和黑色的屋顶边缘,知道自己只摔下两三码的高度而已。
马丁·贝克闭上眼,然后试着逐一移动手脚,但他只要牵动肌肉,便疼痛不已。他知道自己至少胸口中了一枪,但是却很惊讶自己竟然还没死。不过他并不像小说里写的那样感到庆幸,但奇怪的是,他也不觉得害怕。
马丁·贝克不知自己中枪多久了,他昏死之后,有没有再多挨子弹? 埃里克松还在屋顶上吗? 马丁·贝克没听到任何枪声。
马丁·贝克看到埃里克松那张童真而苍老的面容。怎么可能会那样? 还有那因恐惧、憎恨、绝望、茫然而显得疯狂的眼神。
马丁·贝克觉得自己似乎能了解对方,他觉得自己也得负一部分责任,所以应该出面帮忙,可是屋顶上的男子已经无可救药了。过去的二十四小时他已经豁出去了,他疯狂投入一个除了复仇、暴力和憎恨之外什么都不存在的世界。
马丁·贝克心想,现在我躺在这里,也许就快死了。我就这么死去,能弥补什么罪过吗?
什么也弥补不了。
马丁·贝克被自己的想法吓住了,他突然觉得自己已在那儿静静躺了一辈子。屋顶上的人被杀了还是被捕了? 事情是不是已经过去了? 而他们却将他遗忘了,任凭他一个人在小小的阳台上等死?
马丁·贝克很想大叫,嘴里却只发出呼噜噜的声音。他尝到嘴里的鲜血。
他动也不动地躺着,心想那股巨大的喧闹声究竟发自何处? 那声音向他压来,仿佛树梢的强风,又像岸边的碎浪。或者那声音出自附近某处的空调机?
马丁·贝克感到自己陷入一片轻柔沉静的黑暗里,黑暗中喧嚣声逐渐淡去,而他不想抗拒了。他闭着眼,感觉眼皮上闪动的红光,在昏厥过去之前,他发现那些喧哗声原来出自于自己体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