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笳吃了口牛肉,倒笑出来。
阗资抬眉看她,她顿了顿和他说:“今天考试,考官让我们演个雨中车站的即兴小品。”
阗资问她:“那你们怎么演?”胡笳笑说:“本来是正常演,十人小品难出风头,我给自己的设定是低头玩手机,另外有两个学生演父女吵架,这父女俩吵得厉害,旁的人就说他是在拐卖儿童,演爸爸的当然说女儿是他亲生的,又把女儿拉过来说,你看,我们长得多有夫妻相啊!”
阗资笑着把话念了遍:“夫妻相?他是不是想说亲子相?”
胡笳说:“是啊,他说完就笑了,据说是笑出了鼻涕泡,其他人也笑,整场戏垮掉。”
阗资问她说:“那你也笑了么?”胡笳摇头说:“我是没笑,我整场戏都在打游戏,车到了,我收了手机,朝他们瞥了眼,自己过去坐车了。”阗资点头道:“这倒也很好,至少你自己的表演是完整的,老师说不定会对你印象深刻。”胡笳叹气道:“谁知道呢,等成绩吧。”
话说完,胡笳看着锅里沸腾的汤,心里翳上雾气。
这几天里,李慧君实在很高兴。
她女儿考试关关过,她的雷达币也像是服了伟哥似的猛涨。
这种喜气滋养了李慧君,让她年轻了几岁,眼睛也明亮起来,觉得这世界又新又可爱,空气鲜嫩得仿佛是百合花。白飞机的小群里日日有人叫好,他们把雷达币的走势图放出来,每人算着自己这一分钟又多赚了多少钱,李慧君也算着钱,短短两日,她赚了四十万有余,这钱提成现钞能淹死她。李慧君在心里想,胡笳将来要是想去美国读书,只怕她也供得起。
就这样,李慧君和她的手机成了连体婴。
她吃饭要看手机,上厕所要看手机,睡觉也要抱着手机。
雷达币的走势图成了她的心电图,李慧君从未觉得自己的心肺功能有如此好。睡前,李慧君把手机放到枕头底下,像枕着流水金砂似的枕着手机睡了。半夜,手机尖锐地响,有人给她打电话,李慧君模模糊糊接起,牌友的声音大鸣大放地灌进她耳朵:“妈的这屌逼软件崩溃了!他妈的点都点不开,怎么回事!”李慧君吓得困意顿消。
雷达币APP打不开了,白飞机也打不开了。
李慧君以为是设备维修,打了两通电话给麦亚闻,对方不接。
现在是三点半,李慧君心慌得想吐,忙蹲下来做深呼吸,手哆哆嗦嗦给牌友发消息,安慰说是设备维修,也许到白天就好了,牌友骂骂咧咧说了几句牢骚话,手头又没辙,只好到白天等等看。等到白天,李慧君再拨麦亚闻电话,还是拨不通,微信群里已有人骂起来了,句句指向拉他们入伙的李慧君,说她是骗子,要上门来找她。
李慧君不敢在家等,她拉了两件厚衣服套上,奔去麦亚闻公司了。
这天天气真好,发展大厦亮得像面镜子,远远看过去,倒有点西游记里降妖宝镜的意思,李慧君没心情去看发展大厦的风貌,她跑也似的奔进大厦,问前台麦亚闻的公司在几楼,前台小妹像看难民似的看她,嘴里客气地说:“您找错了吧?我们这里没有您说的公司。”
李慧君发急道:“不可能的呀!他之前带我来看过的呀!说是在装修,马上好搬进去了!”
前台小妹还是微笑说:“您应该是搞错了,我们大厦今年没有楼层在装修。”
李慧君发狠说:“肯定是你搞错了,给我换个人过来问!”
前台小妹转开视线,给保安使了个眼色。
脸色黑凛凛的保安朝李慧君走过来,看样子是想把她架出去。
李慧君恨得想咬人,又扑到大厅的指引牌上看,发展大厦里头统共就两三家公司,都是甬城的老企业,哪里有麦亚闻插足的地方?李慧君在发展大厦寻麦亚闻不得,又绕到他原来公司的地址,电梯坏了,李慧君只好爬楼上去,等她气喘吁吁立定,人又差点昏过去。麦亚闻的公司早就人去楼空,吊灯格子间都消失了,就连地板也拆得干干净净,只剩个凹凸不平的水泥面,类比她坑坑洼洼的糟糠人生。
李慧君站着,觉得这世界在旋转。
她立不稳,摔到地上,手被擦掉一大块油皮,眼泪跟着滚出来。
口袋里,她的手机还在嗡嗡震动,微信群炸开了锅,牌友给她打电话,个个要质问她,李慧君躺在地上喘,天花板黑压压的,仿佛要塌到她身上来,她头脑昏昏胀胀,觉得耳道里像有小虫子在飞在撞,李慧君闭上眼,眼泪顺皱纹淌下来,她投的是两百六十万啊。
第165章 | 0165 坠鸟(上)
李慧君的泡泡破了。
麦亚闻消失了,王阿云也不见其影踪,李慧君倒像个蜡烛头似的杵在这天地里。
李慧君在外头哭得眼泪都发干了,脸僵得像是从外头沙地里刨出来的,嘴唇上起了灰白的小鱼鳞片,她哭哭停停,知道这噩耗是真的,她便恨这世界没有暂停回放的功能,又恨自己太蠢太莽撞,再睁眼,她只觉得视线模糊,她的世界暗了,小了,原先的百合花也枯萎了,发臭了,花芯灰得像老鼠尾巴。
李慧君坐公交车回了家。
人败坏到这地步,她倒也知道要省钱了。
李慧君走到香樟公寓,绕了两个弯子,老远就看到老李老赵那帮牌友在她家楼下气哄哄等她,人的怒气大到了这种程度,脸皮子都是红的,李慧君远远的就冒出冷汗,老李的目光似探照灯甩过来,把李慧君照了个手软脚软,他喊道:“抓住她!别让她跑了!”这瞬间,李慧君还以为自己在看警匪片。
几个大男人冲上来摁住她,李慧君痛得大叫:“啊唷哇!”
“我操你奶奶的!”牌友里头的北方人大骂:“老子投了八万,你把钱搞哪去了?”
李慧君被人扭了手,整个人和油面筋似的歪过来,痛得话都说不连贯:“要死啊!我、我哪里知道哇,你投了八万,我还投了两百六十万!现在全没了,我还要找人报警……啊唷哇!痛煞人了!你放手哇!”李慧君哭叫得像是要挨刀的年猪,声音也哑了。
那汉子骂道:“我管你投多少!我告诉你,这笔钱你找得回来最好,找不回来,我要你赔!”
老李接话道:“当初说的比唱的好听,现在跟我们玩这套!钱要不回来就让你赔!”
李慧君跌在地上哭得泪眼模糊,旁人都过来看笑话。
李慧君逃命似的跑到警局报警。
她哆哆嗦嗦说了事,小警察把头一歪,和师傅说:“又是买雷达币的。”
老民警抬头瞥了眼李慧君,摇摇头,平淡说:“过去排队做笔录。”这帮人看过去,真看见有人在走廊排着队,脸上都是搓气,那东北大汉憋不住气,凑上去问:“啥叫又啊?这得是有多少人上当受骗啊?警察同志,那我这钱还能追回来不?总不能全给卷走吧!”
老民警说:“你先做笔录,配合我们做调查工作,我们会尽力破获案件。”
汉子听了,又朝李慧君发狠道:“都是你!你看这事儿闹得!”
李慧君哭成了个泪人。
几人到了警察局才知道麦亚闻用的是假名。
王阿云是外省人,她对外只说她叫阿云,现在看来,她用的也不是真名。
李慧君觉得这世界像是有了假面具,现在这面具被人揭开了,面具底下的脸爬满了虱和蛆,根本找不到五官,李慧君盼这王阿云和麦亚闻还在国内,这样多少好抓些,除此以外,李慧君也没什么好期望的了。她现在等于是害了场大病,今天哭得五脏六腑都发痛,投下去的两百六十万好比是个铁箱子,这箱子和她的心脏紧紧拴在一起,沉下去,吊住她的身体,流星似的把她飞甩到十八层地狱里去。要是这钱真找不回来了,李慧君想,她对不起的就是她女儿胡笳。
老民警惜字如金,叫他们回去等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