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眸里映着橙红夕阳、明亮的湖水,眼帘慢慢地垂下来。
他低下头去,捂住自己的脸,十指收紧,手背上的铃铛与链子碰撞,发出轻微的声响。
数十年前,也是某个夕阳西下的时刻,他在昆吾山的木屋里断断续续地跟叶悯微讲他的故事,讲那些高耸的彩绘木门,可怕的疫病,和身为疫魔的他自己。
他问她,他要怎么办?
她说,我好不容易治好你的病,你现在却不想下山了吗?
他当然想,他这一生都在渴望,做梦也渴望。
但是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实现愿望的资格。
“为什么不可以?你继续留在这里也不会有任何事发生改变,不会有任何人死而复生。你下山去做你想做的事,活得比死去、比在山上更有价值,这样不就行了?”
那时她这样说道,与白日那个梦魇里说得如出一辙,轻松而笃定。
他对她说,他从前听够了诅咒与哭声,他余生想要在人们的笑声里度过。
她道那你就走遍九州,去听人们的笑声。
叶悯微还是一样,总是能轻易斩断过去,将他腐朽的霉斑剜去,也将他斩断。
我觉得我是喜欢的,但你觉得不是。所以只要你觉得我是,那么我就是喜欢你的了。
叶悯微在诱惑他。
或许她本意并非如此,但是他确实受到了诱惑,他恍恍惚惚间,在梦里不知道她是谁的那一刻,还有醒来想起她是谁的那一瞬,都极其渴望松口应允。
温辞仿佛眼睁睁看着自己重蹈覆辙。
他方才并不是夺门而出,他是夺路而逃。
温辞慢慢弯下腰来,他咬牙道:“巫恩辞你这个没骨气的家伙,我真看不起你。”
潮湿闷热的雾气从他身后袭来,逐渐将他包围其中。温辞的身影僵了僵,他慢慢放下手去,眼里浮起一丝冷意,手背上的铃铛清脆作响。
他慢慢转过头去,只见雾气深沉中一个身影提灯而来,这黑影奇怪而崎岖,由模糊逐渐清晰,马头人身,正是地府勾魂的马面罗刹。
那罗刹口中发出低沉的声音,语气却十分轻快:“您现在看起来比我还要年轻,我实在喊不出巫叔叔,还是称呼您巫先生吧。”
温辞眼里的戒备退却,手上的铃铛声跟着消失。
他背着手转身,淡淡道:“苏兆青,你这是想吓唬谁呢?”
第076章 证明
那马面罗刹嘴里发出呵呵的笑声, 在夜色中显得阴森可怖,它提着灯走到温辞身边站定,悠悠开口。
“今夜我遍览方圆百里内的梦魇, 发觉某个惯会诽谤他人的家伙做了个坠入蒸笼地狱的噩梦。这梦魇里热气蒸腾, 恰巧近来天气回冷, 夜里正是春寒料峭, 我便将梦魇里的热气召到宅院里给大家暖上,倒省去许多炭火。”
竟有人拿蒸笼地狱里的热气来取暖,可真是艺高人胆大。
日光已熄灭殆尽,苏宅中一盏盏点上灯笼,灯光在雾气中十分朦胧。温辞挥挥手拨开热雾,淡淡道:“区区几斤炭火, 西河苏家还烧不起么?”
“平日自然是烧得起, 不过近日才花了一笔大钱, 须得节省些。”
马面罗刹摇摇它的长脑袋,叹息道:“巫先生,您和万象之宗的行踪实在昂贵,我在鬼市竞买四轮, 花了白银万两才将其收入囊中。”
“鬼市?是林雪庚?”
“嗯, 自万象之宗下山以来,她便一直掌握着你们的行踪,每三个月在鬼市千金榜首竞卖一次。第一次买到的是涞阳王秦嘉泽, 这第二次便由我竞得。”
马面罗刹松开手, 手里那盏破破烂烂的灯便升到半空。灯笼虽说破烂,光线却明亮, 悠悠地照亮了这个小码头。
马面罗刹说道:“想不到二十七年后,被群狼环伺的变成了您。”
温辞自嘲地一笑, 朦胧雾气里,马面面目僵硬,令人无法想象操控它的魇师是个什么模样,此刻又是什么神情。
他淡淡道:“二十七年……居然已经过去二十七年了。”
他第一次遇见苏兆青时,她还只是个八岁的孩子,在梦墟之中惶惶迷路。
梦墟对于心智成熟的成人来说都凶险万分,更别说是一个懵懂稚子。温辞向来不管梦墟中历练之人,却也未曾见过这么小的孩子来闯梦墟,惊诧之余破例对苏兆青施以援手。
苏兆青竟也悟性过人,他不过帮了她两次她便闻一知十,自第十重梦境之后一路势如破竹,闯过所有三十二重梦境,就连当年的温辞也始料未及。
从湖上吹来的风将雾气吹薄,他们头顶来自于梦魇的灯笼摇晃。
如今已经成为名声斐然的魇师的苏兆青,驱使着马面罗刹说道:“当年若不是我父母的决断和您的善心,我恐怕就和我的那些手足一样,活不到成年便死于非命了。”
温辞抱着胳膊,说道:“害你们的人,后来查到了吗?”
“不过是些叔叔伯伯的亲戚,这个的贪欲连着那个的利益,蛀在苏家这棵大树上。总之,如今我已经把他们送到地下去见我的兄弟姐妹了。”
“现在你的身体如何?”
“还是老样子,想来这一生也就是这样了。”
他们面前的湖泊在夜晚中变为一片漫无边际的黑暗,船家中燃起星星点点的灯火,在黑暗中漂浮移动。
温辞向来很少夸人,却夸赞苏兆青道:“早知道你是个厉害的丫头。”
马面罗刹笑起来,那张阴森的面孔上表情不变自然它也没什么表情可改变,笑声沉闷却也真心。
“巫叔叔……不,巫先生,我如今三十有五,早已不是小丫头。我当年跟您说的那些愿望十有八九都已实现,我也早已觅得良人,相伴相依。”
马面罗刹安静片刻,说道:“您呢?巫先生,过了二十七年,万象之宗仍然是您未成真的美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