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1 / 1)

温辞边说边沉下肩膀,他的胳膊搭在膝盖上,拳头渐渐握紧,仿佛在忍耐什么。

谢玉珠瞧着温辞苍白的脸色,想到他方才说补觉却好像又没睡着,不禁心生担忧:“二师父,你又没睡着啊,你的失眠是不是越来越严重了?”

温辞低低地回应:“嗯。”

顿了顿,他淡然道:“就看是叶悯微先找到魇兽,还是我先发疯。要是我忍不住把自己杀死,记得告诉叶悯微让她找最毒的恶咒把我的魂魄钉在牌位上,最好钉个百年千年,别便宜了众生识海里那个老头子。”

谢玉珠皱着一张脸,既担忧又愁苦,说道:“您为什么不自己告诉大师父啊?”

“到时候我都要疯了,哪里还有功夫说遗言。”温辞轻描淡写道。

叶悯微与苍术跟着莫笑鸢沿着山间小路向上走,穿过重重山雾云海,来到洒满金光的凌云峰顶。峰顶有一座精致的小寮,竟然没有一砖一瓦,是由数棵树木相依生长结成。

小寮前有两个木桩凳子,凳子间竖着一方木桌,桌上摆着一个棋盘。

一位白发老者抚摸着雪白胡须,坐在桌前,挥手请叶悯微坐下:“不知万象之宗棋艺如何,可愿陪老朽下两局棋?”

老者正是沧浪山庄的庄主,鹤俞白。

叶悯微便应下坐在了鹤俞白对面,苍术则揣着手站在一边,莫笑鸢跟师父行完礼便退下。

云雾缭绕里,鹤俞白落下一子,开口道:“太清坛会来人调查涞阳王炼制苍晶之事,如今已经有了眉目,消息是千羽门走漏的。”

“当年在白云阙林雪庚杀数十人炼制苍晶,老朽亦是亲历者,林雪庚当场立下重誓绝不会将此法告诉任何人,并以结生契为保。那件事后太清坛会迅速封锁消息,唯有白云阙、逍遥门、扶光宗几位宗主副宗主,以及当时的在场者知情,千羽门的门主也在其内。近年来太清坛会盯得紧,知情者又不多,便是有人想要尝试炼制苍晶也不敢轻举妄动。”

“千羽门靠近京师,实力在所有仙门里排不上前十,却与朝廷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恐怕涞阳王就是在那里搭上千羽门这条线,得知可以用人炼制苍晶之事,并在淇州付诸实施。他们两边也算互相利用,如今事情败露,太清坛会正在问罪千羽门,想来会给淇州百姓一个交代。只是涞阳王夺走了您的头脑,不知道会不会生出什么事端。”

叶悯微说道:“我的头脑并没有你们想的那样好用,他用着应当很辛苦。总之,他不会成为我,你们抓他应当会比抓我容易。”

“事已至此,苍晶原料是人之事定然会传出去,这世上的贪欲无止无尽,恐怕将再生波澜。万象之宗,可有什么想法?”鹤俞白说话之间,已经与叶悯微连下数子,棋盘上逐渐黑白交错。

叶悯微从袖子里掏出几个色彩缤纷的小石子,递给鹤俞白:“用人炼苍晶事倍功半,还是用这些石头炼比较好。”

她那日在地穴中破坏灵脉阵,同时也尝试将灵脉阵改为逆阵,将作为灵力源泉的苍晶还原,于是便有了阿严在凹槽里看到的这些石头。

它们是一些铜、锡、赤焰石、岐兰石还有两种她也没见过的石头,或许炼制中也加入了某些其他不易保存的东西,但至少已经有大半的正确答案。

“庄主将这些原料交给太清坛会,然后公诸天下吧。我这些天会把我现今知道的所有灵器的灵脉图也画出来,也请你一并供天下人传阅。”

鹤俞白抬眼看向叶悯微:“您要将这些东西公诸于世?”

叶悯微点点头,她说:“一切灾乱的源头是无知,等大家都知道如何制造苍晶与灵器,还有什么好争斗的呢?若它们比不上生命宝贵,自然就不会有人再为它们付出生命了。”

第058章 论对

鹤俞白接过叶悯微手里的那些苍晶原石, 他端详了它们片刻,说道:“万象之宗可知,如今谁掌握刚刚您所说的东西, 便如同掌握了天下命脉, 甚至可以凭此凌驾于太清坛会之上, 您却决定就此放手吗?”

“万人之上……”叶悯微喃喃道。

她端详着棋局, 放下一子说道:“这种话近来我听到许多,似乎你们认为高人一等很重要,都为我可惜。可我对这事儿不感兴趣,我创造魇修、魇术、灵器不是为了要和人争斗,不是为了要统御什么人,我也没有想过数典忘祖、离经叛道。”

顿了顿, 叶悯微说道:“我只是觉得有趣, 也觉得这个世界本该如此。”

鹤俞白将那些石子还给叶悯微, 说道:“本该如此?那万象之宗可曾想过,您要公诸于世之物原有主人。您凭什么未经主人同意,便把有主之物送给天下人?”

“我一直想不明白,你们说我是窃贼, 我为什么是窃贼呢?那些东西为什么属于你们?”叶悯微望向鹤俞白。她已经能明白泱泱百姓对她的憎恨, 却并不理解仙门对她的挞伐。

她说道:“术法、灵脉便如同世间的风雨雷电,它们属于天地甚至不独属于人,为何竟能被一小部分人所私有?”

“万象之宗何以有此见解?术法灵脉并非自然诞生, 而是数千年前上古的先贤们所研究而成。先贤们开宗立派, 将自己的创造放于门派里传承,自然是属于门派的。”

“可是我见你们修习术法, 却并不懂得灵脉真正的原理所在。仙门传承的本就只是术,而不是理, 我把我研究出的理公诸于世有何不可?”

“你研究出的理也是由术中得来,若无术你可怎可得知其理?既然是由术中而来,自然并不完全属于您自己。”

叶悯微与鹤俞白的棋子纵横交错,逐渐占住大半棋盘,黑白混沌互相角力。

叶悯微从学会下棋的那一天开始就没有输过。她与苍术去赌坊赚钱时,常常以赌棋赢钱,硬生生赢到这无法作弊的棋局也被人大喊出千。

在她眼里,走一步看十步不在话下,棋局的千万种推演也只在须臾之间完成。而此刻没了她的那颗绝顶聪明的脑子,叶悯微没法像从前一样短时间完成推演。她第一次觉得,她可能要输了。

鹤俞白的棋力深厚,当冠绝天下。

此时却有一只缠着布条的手出现在棋盘上,苍术从叶悯微的棋盒里拿出一枚黑子,中指与食指夹着棋子按在棋盘之中。

一子落下,棋局形势突变。鹤俞白目光微沉,转过头看向苍术。这浑身缠满布条的怪人笑眯眯道:“鹤庄主好棋艺!不知在下是否有幸与庄主切磋一下?”

苍术凭着这一子扭转乾坤,也凭这一子坐在了鹤俞白面前,换成叶悯微背着手站在一边看着棋局。

待鹤俞白落子之后,苍术拿起一枚棋子,悠然道:“方才鹤庄主说的十分在理,不才多嘴几句。术法已经按此道理在仙门中传承千年,若按此道理,即便是万象之宗做出再多灵器,弄清楚灵脉的法理,这一切还将继续在仙门中传承至万世万代。先人已逝,千年已过,道理却不曾变过。”

“真是奇怪啊,从百姓身边偷走牲畜粮食的贼人,被称为大盗;从魇兽和叶悯微这里学走知识的百姓,被成为灵匪;而从泱泱百姓的头脑中剥夺知识的强盗,却被称为贵族仙家。”

鹤俞白落子之手一顿。

苍术的手在棋盒中漫不经心地抓起一把棋子,又放下,发出清脆错落的声音。

“您说道理,所谓道理原本就是为强梁的辩护。如今的贤儒们说天下之大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可是天生就有王与臣吗?三皇五帝之时,尧舜禹贤人治世之期,并没有王与臣之区别,不过是选贤举能而已。难道他们错了吗,难道是先有这天下至理,才出现王臣与王土的吗?当然不是,是现有王与臣出现,他们便编排道理以说明他们的正确不可置疑。道理并非天生,道理是秩序,是强权的秩序。”

“而今世上的强权,是皇家是仙门,强权自然可以定义正义,从而剥夺他人巩固自己,越源远流长越腐朽不堪。您用您出身的仙门所制造的道理来约束万象之宗,否太过可笑了?”

鹤俞白目光深深地望着苍术,几个回合之间,棋局之上已然是白子势弱黑子强盛,白子虽勉励支持,却也难逃一败。鹤俞白自诩棋艺高超,难尝一败,今日原本占尽优势的棋局却被这奇异的年轻人所扭转。

这白发白须的老头子盯着棋局片刻,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他一反之前的严肃,将棋子往棋盘上一丢,拍手道:“精彩精彩!痛快!万象之宗交了好朋友啊!老朽认输。”

苍术悠然抬手一拜:“承让。”

鹤俞白指着苍术,扭头对叶悯微说道:“当年你要是有你这位朋友的口才,怎会在大论道上百口莫辩、铩羽而归?若你赢了大论道,而今世事也不会是这种局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