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应肃帮徐缭拿下了不少宣传上的资源,崔远山一向跟他是合作伙伴,真正开始谈项目方才意识到对方在生意场上是何等恐怖,不由得心有余悸,只盼这辈子只有这么一次,再别重复了。

徐缭倒不是脾气好,他原先也在肚子里嘀咕过,怎么这个角色就偏生非蒙阳不可,难道演技不能弥补吗?有些角色非契合某个演员,是来自于外形,可是这部电影,角色并没有特定的外形,而且作为一个文职工作者来讲,蒙阳也未免太健康了些。

等到开拍后,徐缭才意识到能够掌控住无数个世界里那些角色跟男主角本身的,的确只有蒙阳一个人。

选角方面真正吸引到崔远山的并非其他,而是蒙阳身上那种特殊的气质。

蒙阳的长相说玩笑话就是典型的正派脸,他生来就是一副侠骨柔肠,瘦下去之后,便略略有了些许文人的清高傲骨,看上去就像是个字里写出来的人物。他站在那里,就是黄朴本身,这气质跟感觉是任何演技都无法弥补的,徐缭美则美矣,演技也不算太差,却独独少了这点气质。

他比蒙阳要阴郁些,美得略见柔、不足刚强、没那般嶙峋,少了蒙阳身上那股子宁折不弯的气概。

崔远山选人的眼光真是毒辣,偏挑了徐缭来演男二顾正纯,他的确满腔玲珑心思,圆滑狡黠的性子。

两人吃完了盒饭,又嚼了两片口香糖,阳光晒得胳膊直发热,徐缭蹭了两把,穿上戏服,化妆师给他们俩补了补妆,时间掐得正好,就听着那头崔远山鬼哭狼嚎地把人叫唤了起来,说要立刻上戏。

今天下午整个场空了出来,没有其他演员来拍,只有蒙阳跟徐缭拍这场戏。

这要求是徐缭提的,他说这场戏自己怕是发挥不好,耽误了大家行程,想占个下午来磨。崔远山也是半个戏疯子,斜着眼看了他一会儿,这还是徐缭头一次“耍大牌”,没理由不给面子,就应下了。

倒是蒙阳安慰他,说这出戏的确不好演,不怪他辛苦。

徐缭只笑,深深地吸气、吐气,他知道自己怕得演不好,跟蒙阳和崔远山所认为的那种演不好,是截然不同的。

这剧本上每个字,他都曾经反反复复在心里怒吼过数遍,每句话都是他的心音,每一段都带着他泣血的绝望。可那种情绪又截然不同,顾正纯是带着怨,带着恨,带着凡人永远追不上天才的平庸,带着心知肚明的嫉妒跟苦涩,他却是顾影自怜,自悲自叹,只有恨、也只有怨。

那些过去的事,过去的情感,它们只是过去了,而没有完全消失。

在镜头下把重新愈合的伤口再度撕开真不是什么有趣的事情,这段戏在原剧本里其实并没有,崔远山自打那天开始改了点小设定之后,就加倍放飞自我,正在东南亚体会海岛风情的编剧当天晚上被他十个加急的国际电话催了回来,两个人闷头蹲在剧组里时不时就写写改改。

剧组里有个灵思如泉涌的编剧跟导演并不是好事,对演员的考验太大了。

“停!”

崔远山从监视器后面探出身体来,他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徐缭到底是出了什么问题,可是太过分了,这段已经ng到打破了剧组最高的ng次数了,就算难演,对徐缭来讲应该也不会出这么多次问题才是。

“我说了,放松!别把情绪包起来!”

一直克制着情绪的崔远山差点把小板凳给踢翻了,徐缭沮丧得要命,他真的不喜欢这类近乎锥心刺骨的剧情,尤其是能跟内心某个地方产生过于强烈的共鸣,让他没办法能收就收,能放就放,只能尽量把它团团裹住,像是弓着背行走的人,竭力掩藏什么,却明目张胆得可笑。

“休息二十分钟。”崔远山厉声道,“把你最好的状态给我调出来!再ng全剧组都别吃晚饭了!跟你一起ng到拍完为止!”

演员来表现一个角色,有各种各样的办法,蒙阳跟徐缭选择的方法不同,也帮不上什么忙,只好坐在身边问他:“要不要我们俩再对对戏?”徐缭摇了摇头,他刚演了十余场,不是前期出问题就是中期台词念错感情,没有一场能坚持到最后,戏服都快打湿了,汗珠子随着头发洒出去,像是把精力都抛了出去。

更要命的事还在后头,十分钟之后,应肃从停车场的方向走了过来。

虽然不是导演,但是导演跟监视器后头总是会给他留一个位置,做总导演的朋友就是有这点好处,哪怕不会演戏、没有半点艺术感,导演都会把一线的大牌明星该坐的位置留给他,连徐缭要跟崔远山谈话,都只能暂且挪到第二排去讲。

监视器后面的位置也是很有讲究的,等级不够不能乱坐,除非是导演自己邀请,否则容易惹到人,留下不好的印象。

见到应肃,徐缭的心情更糟。

这段戏不像是群戏或者打戏,拍不好是走位跟动作指导出了差错,还能有迹可循,慢慢调节,这次纯粹是他一个人的问题,拖累了蒙阳一遍遍重来,自己都已经懊恼无比,可想而知应肃在看完他的表演后会觉察出多少问题来。

这又不是《失语者》那时候的拍摄状况了,他不可能把情绪歇斯底里放出来,太容易导致整部戏崩掉了

崔远山怒气未散,低头跟应肃说了些什么,对方点了点头,站起身来走近了,然后平平淡淡地喊他,声音都不带半分波澜起伏,他说:“徐缭,你过来。”并不是很生气,只是听着也没有任何人情味,叫人油然而生了委屈。

蒙阳很同情地看了眼徐缭。

徐缭小声问他:“好兄弟,跟我一起去送死呗?”

蒙阳闻言,虎躯一震,立刻端起自己的水瓶走开了。

没义气!

徐缭打心底里不想跟应肃说这件事,因此磨磨蹭蹭地走过去,然后就看见应肃等自己的这段时间也没闲着,抄起了剧本,又低头跟崔远山说了些什么。大导演翻了个白眼,懒洋洋地举起自己的喇叭,大声道:“再休息半个小时。”

应肃就拿着剧本带徐缭进了他的休息室,片场里不让停拖车,这时候走出去太远了,只好在小休息室里简单磨合一把。

“是不是最近的报道影响你了。”应肃问他,像个医生询问病人一样,有种近乎可笑的严肃。

“没有。”徐缭恹恹道,他的过去说不上光彩,更称不上天才,不过是一无所有的人踏上一条坎坷曲折的路,说是卖惨不够分量,说是励志却太过轻薄。他不是什么天生完美无缺的好人,也没有荧幕下那般完美精致地仿佛全能,只是抛下了破碎的人生,回溯时光,占据了新的皮囊。

这是作弊。

不过从很早之前,徐缭就知道人生能走捷径没什么不好,本来就没那么公平,有些人天生就能得到一切,如崔远山不好好努力就要回去继承不知道多少个零的家产,他仍迫不及待地燃烧自己的灵感,展露自己的热情,做自己想做的人,成为自己想成为的那个自己。

天何等珍爱他,令人艳羡的家庭,令人艳羡的挚交,令人艳羡的灵感和能力,还给予他如此健全的自我。

这是徐缭再重来几十次,甚至几百次都得不到的东西。

他其实倒也不是很羡慕崔远山,只不过是单纯举个例子罢了,人的出生、能力、命运,很多时候是由不得自己的,如今自己能走到这一步,纵然有付出努力,却也的确有天意垂怜,徐缭没什么不知足的。

好歹天公睁眼看过他,总比许许多多没办法后悔的人强出许多了。

“那就坐下来,跟我对对戏。”应肃找了张椅子坐下来,目光异常锐利,像是把剑将徐缭彻彻底底剖开,叫他齿冷胆寒,几乎浑身颤抖,仿佛回到了那个酒气熏天的房间之中,有无数镜子碎片散落在地,每个都倒映着他的脸。

徐缭险些以为自己打开了门,让那个四五十岁的应肃进了门来,对方冷笑着,轻蔑地打量他。

“你又不会演戏。”徐缭只得艰难抗拒他。

应肃却很平静:“只是对戏而已,又不难,我念台词就是了,你有时候面对绿幕无实物表演,会比这更让你出戏吗?要不要看剧本先适应下。”

“不用,我已经背好了。”

徐缭无精打采道。

应肃却默不作声地看着他,半晌才道:“算了,你这样不行,我去跟远山说,先放你一段时间,这段放最后,如果最后还是不行,就删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