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问题”林朝夕对此表示充分理解,“不方便的情况你直接告诉我就可以,不能明说的可以我来猜,你回答是或者不是,OK吗?”
“我的查找方向没有问题。”很难得的,林朝夕用了陈述语气。
“是。”
“那接下来,麻烦裴哥和我讲讲这篇论文吧。”
裴之的讲课风格和老林略有出入,少了一些俏皮风趣的例子,更加平实简练,却不会让人觉得枯燥。也正因如此,在听裴之讲课的时候必须全神贯注,没有废话,就意味着他说的每句话都有用,必须要集中精力跟着他的思路走。
他们都知道,解决这个事情的关键症结在老林身上,如果老林愿意沟通,他们完全不需要拐弯抹角、旁敲侧击去寻求别的方法和路径。可是故事的主人公是老林,愿不愿意讲述是他的自由,要不要从旁协助是裴之的自由,选择是直接问父亲还是背地里自己去查是林朝夕的自由。
理智告诉林朝夕应该尊重父亲的隐私,不论过去如何那都是老林个人的事情,她不该也不能插手。但这么多年父女二人的相依为命,老林讳莫如深或者含糊略过的一个又一个话题,她实在有太多的疑问,渴望得到答案。
回到家时,夜已深了。但家里的灯还亮着,这是老林的习惯,每当家里有人未归时,总会为对方留一盏灯。
她悄无声息走进掩门的小院,老林趴在窗台上,饶有兴味地看着蹑手蹑脚的女儿。
“爸你快把我吓死了。”
“裴之答应你了吗?”老林八卦地问道,“你回来得这么晚,看来是成了啊?”
“爸你都五十多岁了怎么还这么八卦”林朝夕随口埋怨,在门口换鞋。
“中年男人难道就没有八卦的权利吗?”
“对呀,没有”林朝夕笑着回怼,正欲洗漱睡觉,忽然看到鞋架旁放着一个巨大的纸箱子,箱子大大地敞开着,最上面放着林朝夕印象深刻的《小学奥数天天练》。
料想这一箱大概都是老林办公室里收回来的东西,或许与她有关的不止这本练习册,还有更多承载着父女二人美好记忆的纪念品。她有些怀念,席地而坐,开始翻阅自己的童年。同她记忆中的一样,练习册里画了很多简笔画小动物,生动活泼,可爱非常。幼稚的彩色封面上,当年连铅笔都拿不稳的小小林朝夕歪歪扭扭写下自己的名字。
林朝夕翻开一页又一页,昔日的回忆如潮水般涌来,感动和酸涩将她的心脏泡得像海绵一样柔软。在最后一页上面,写着这样一行字:长期记忆未受损,公式还记得很清楚,但用起来有困难。
林朝夕的心蓦然被刺痛了。她合上练习册,继续翻看箱子里的东西。
同她的猜测有误,箱子里并没有什么她小学时候的作业本、玩具等杂物,而是密密麻麻写满的草稿纸,和两本旧书。
几个小时前,裴之临时给她补过图同构相关的课程,知识点和相关数学符号还记忆犹新,现下翻阅这堆凌乱的草稿纸,林朝夕出乎意料地发现,上面龙飞凤舞的笔迹,记录的正是图同构相关的推理证明。
一页又一页,它们杂乱无章,字迹潦草,林朝夕心如乱麻、惴惴不安。根据草稿纸尾端的年份,她很确定这是老林在今年所写下的东西。那么,是否可以证明,老林仍在研究图同构问题,仍然没有放弃他所热爱的数学,他想做什么呢?想洗刷自己当年被污蔑论文剽窃的污点,还是想在痴呆早期尽力一搏让自己不留遗憾?在林朝夕看到最后那张纸之前,她是没有答案的。
那张纸被夹在《approximation algorithms fornp-hard problems》当中,因为林朝夕拿书时的疏忽,掉在了地上。
一封电子邮件的打印稿件。抬头是Dear Lin,署名是Editorial office。整封邮件回函的内容并不难理解,主要说了三件事,分别为感谢林先生反映的情况,对于冯德明教授学术不端的行为编辑部相当重视,希望老林提交更多的证据,以及最后期限为6月30号。
林朝夕的心跳得飞快,高考查成绩的时候都没这么紧张,她抱起稿纸,打开书房的电脑,登上老林的邮箱,输入他的常用密码。
登录成功,网页跳转,林朝夕打开已发送的邮件,从头翻到尾,收件人很多,唯独没有Editorialoffice。
林朝夕的目光移向屏幕右上角,时间是0点1分,日期是7月1号。
尘埃落定,一切都已来不及。
林朝夕捏住稿纸的手颤动不已。她久违地再一次想起了一个词造化弄人。卜实豪并不知道老林反映学术不端的问题但还是选择在今天报复她揭开老林残忍的伤疤,她在知道这件事之后就果断做出了最好的选择,去亲自调查父亲确定真相,为此甚至没有去机场送别裴之。裴之临时放弃登机回来找她,让她以为,一切终将峰回路转,麻烦只因好事多磨。而她现在再次明白,自己大错特错。
命运大概是最不可信任的。他是随时可能背叛你的密友,在你最幸福的时候冷不丁地背刺一刀。寻常不过变数,无常才是日常。望着这封回函,林朝夕再次深深地领悟到命运无常的含义,她心境黯淡,一如刚得知老林罹患阿尔茨海默症之时。
这世界上发生的事,大多数总是没有道理的,意外以各种匪夷所思的形式和途径出现,除了接受无计可施。大概是因为年代久远,难以取证,时间也不够充分,总之老林没有再进一步提交证据,也就是说,他已经放弃了澄清和揭发的机会。倘若多年前的冤屈已无法洗清,注定成为遗憾,那么这厚厚一沓稿纸存在的意义是什么?为什么老林在今年仍然进行了关于图同构的研究?又是为什么将这些演算过程的记录带回了家?
林朝夕的目光又移回屏幕上,邮箱里关于图同构的邮件记录不止这一封,更多的,是同一个名为Qingran Zeng的收件人的往来邮件。林朝夕点开,根据后缀得出这是三味大学的一位教授。姓曾……数学系……难道是数学家曾庆然,裴之的导师?
所以裴之才会说他不方便直接告诉她一些事情吗?
发给曾庆然最近的一封邮件距今不到一个月。林朝夕本来以为这封信同样是在告发冯教授的学术不端行为,但实际上并不是,这封信件只字未提过往的冤屈,从始至终都只是在阐述冯教授的证明论文中存在的问题,即精确图同构应该不属于npc问题,证明框架有误。
在信件的末尾,他提出一种在错误证明上的新思路,但他的身体可能已经无力继续研究,他会在确定无法继续下去的时候,把所有草稿打包,寄给曾教授。
林朝夕从未如此痛恨阿尔茨海默病,也从未像现在一样清晰地感受到说出 “世界上所有事情,都可能发生在任何一个人身上,没什么大不了”的老林,是多么的了不起,仿佛一颗即将陨落的流星,承载着所有美好的希冀,尾端曳着耀眼夺目的光芒,可也逃不脱下一秒坠入尘土的命运。
她无法想象老林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做完了那本小学奥数,或许有忐忑,有恐惧,有不安,也有期待,期待自己的能力尚未退化多少,期待自己仍然可以继续自己钻研多年的研究。那当他写下那行字的时候,当他亲手给自己的学术生命宣判死刑的时候,他又在想什么呢?为了图同构问题,他遭受过不公的对待,忍耐着病魔带来的绝望,宁愿承担未知的风险也要做新药试验的小白鼠,换来的就是这样的结果吗?
所有的成功坦途都是励志鸡汤,所有的努力都可能付诸东流,如果注定挣不脱命运的囚笼,逃不出命运的迷宫,赢不了命运的把戏,那么普通人的行动究竟有什么意义?人定胜天是否只是一种自欺欺人的安慰,而生命就是一场注定要惨败的扫雷游戏,命运女神站在你这边时尚能逢凶化吉,一旦命运女神离开,就是造化弄人、万劫不复。
撑着疲惫的身体,顶着红肿的眼睛,经历了一整天跌宕起伏的风波,林朝夕终于还是哭了。而站在门边静静看着她的老林,也终于走了进来。
“都多大的人了,还哭,跟个没长大的小孩一样”老林捏了捏她的鼻尖,用纸巾擦掉她脸上的眼泪。
老林并不打算瞒她,也没有必要瞒她。罹患阿尔茨海默症也好,放弃自己的学术生命也好,都没有对她隐瞒的必要。接受失去,接受无力,接受意外,这是每个人生命里必修的一门课程。随着阿尔茨海默症的日渐加重,林朝夕遭遇的意外只会越来越多。或许有一天老林迷路再也找不到家里的门,或许他变得易怒易躁六亲不认,或许他因为并发症某天溘然长逝,撒手人寰。
虽然老林真的很想做一辈子林朝夕生命里的大魔王,但随着孩子身体和心灵的成长,他们自我的疆域不断扩张,他们不得不经历和遇见更多恐怖的、无力的、绝望的,将整个世界都完全摧毁的存在。所谓成长,就是不断被摧毁又不断重建的过程。
大概是忍耐了一天的缘故,林朝夕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她的身体好像被凿出一个空洞,什么都没有,什么都留不住,四周一片废墟,而她心底只剩下猎猎风声。她没有和老林倾诉这一天的复杂经历,也没有探寻老林的行事缘由,只是很安静地淌着眼泪,破碎的音节在空气里摇晃着,像发问,又像叹息:“这究竟是为什么啊?”
这究竟是为什么呢?没有人知道答案。
老林从来不问,因为这个问题没有意义。研究数学问题需要从已知的条件推出未知的结果,空想没有用,一味追问为什么也没有用,只能一点一点经由漫长的逻辑思考,一步一步走过繁琐的推理过程,要花费很长很长的时间,才有可能得到想要的答案。生活也是一样,林兆生总是习惯把握住已知的、能控制的部分,至于剩下的,他一概不管,就像是未被证实过的定理和公式,怎么能够拿来解题呢?
更何况,一个数学难题的解决或许需要数百年甚至上千年,人的生命与其相比较,不过只是非常短暂的一段时间。也因此,鲜有人能够成为解决难题的幸运儿。但仍然有无数人在拓宽人类知识边界的道路上胼手胝足地前进,难道只是为了赌一赌运气,争取成为那数万分之一的幸运儿吗?费马大定理在17世纪被提出,一直到20世纪末才被怀尔斯证明,在这三百年内,有无数学者对这座高塔发起冲锋,有无数学者摔倒在这座高塔之下,作为岌岌无名的分母存在,难道这些分母是无意义的吗?
不是的。幸运儿的诞生,难题被解决的奇迹,一定不是出于个人的偶然,因为有人提前探过路,排除了所有错误的岔道,所以那条正确的路才被显现出来。因为有人斩断了路边的荆棘,放下了应急的物资,后来探险的旅者才能够比前人走得更加遥远。一个普通的、不会飞翔的人,要怎么走上高塔呢?他的脚下一定不是空空荡荡的浮云,而是殉道者的尸体,当尸体堆积得足够高的那天,他踩着尸体拾级而上,自然就能登上高塔。
只是理解归理解,当这种事真正发生的时候,总还是会有许多不平和不甘。毕竟世界往往只会记住那个幸运的天才,白骨太多,名字太多,注定在岁月的长河里隐没。没有人不想成为天才,但总需要像老林这样谦卑而诚恳的人,为后来者扬起远行的风帆。
第54章 如果
【“如果我没有来到这个世界上,那该有多好啊。”】
或许是缘于整天都在为老林的事情发愁,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林朝夕夜里便做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梦,梦里她是游魂,是观众,在观看一出无声的默剧,梦见雪天,梦见医院,梦见奔跑的老林,梦见呱呱坠地的她。无数画面闪过,她看到自己在哭,看到老林在哭,看到他们在说话,她努力分辨具体的字眼,却什么也读不出。
醒来仍觉怔忡,鬼使神差地,她忽然想起自己小学时候曾经翻出的来自美国chu大学paul gee教授的一封信,询问老林没去念书的真正原因,并表示如果老林愿意,可以重新做他的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