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对面的燕缕看上去已经从慌乱中迅速镇定下来，端着一副无事发生的姿态。她没有惊醒熟睡的同伴，只是默默从书包里拿出习题册，开始旁若无人的做题。

林朝夕也在怀疑，是否怪自己太过敏感。

她又听见裴之说：“如果你并没有成为她的老师，当你遇见这样年轻的一对同性恋人之后，你的想法会不会有所不同？”

林朝夕认真地想了一下那个场景，如果她在路上遇到同样的一对素未谋面的年轻恋人，大概会觉得，恋爱真好，她们真勇敢之类的。

“你说得对。”

“要去和她聊一聊吗，既然这么担心？”

啊？

林朝夕突然抬头看向裴之，眼里的震惊一览无余。

这和老林一样理所应当的态度是怎么回事啊喂？

正当林朝夕为这个建议犹豫不决的时候，十几米外的地方，燕缕已经给同伴留了张纸条，从容不迫地朝他们走来。

“林老师好，林老师男朋友好。”

“啊，那个，他…他不是”

“同学你好，不过请不要误会，我还不是小林老师的男朋友，我先去二楼的咖啡厅处理些事情，你们聊。”

裴之说完，为二人点了新的饮品，拜托店员将林朝夕买的冰淇淋暂时放进冰柜，而后结完账安静离开。

林朝夕知道裴之并没有事情要做，只是为了给她和燕缕单独相处的机会，有些话他作为局外人并不适合听，女孩也并不会希望他插入进来，毕竟这是属于她和小林老师两个人的秘密。

同时为了保全她的清白和声誉，裴之否认得也很果断，是的，他们只是因为一些阴差阳错的巧合偶然相识并熟悉起来的普通朋友，不论是她还是裴之，都不能逾矩，都不适合插手对方的事务。

小燕同学的态度实在很淡然，她坐在裴之先前的位置，等林朝夕先按捺不住发问，她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但不幸的是，林朝夕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要说什么呢，能说什么呢，贸然对别人的感情生活评头论足，这是非常不正确的事。

于是林朝夕的第一句话是：“网红冰淇淋被我刚才吃完了，你有什么想吃的口味吗？”

燕缕并未放松警惕，她知道这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前兆。她冷着张脸，淡漠地拒绝道：“不吃。”

林朝夕有点尴尬，随即她又小心翼翼地试探道：“那你喜欢吃什么，不然我们换一家？”

这怎么和说好的不一样？燕缕想，既然如此，我就先下手为强，先说话先占上风。

“我是同性恋但她不是，我喜欢她她不知道，林老师要罚就罚我，只有我一个人是变态，与她无关。”

“同性恋不是变态。”燕缕没想到，林朝夕的第一句话会是这样的。她想过林朝夕会斥责她，会侮辱她，或者冷脸或者佯装热情地要她重回正途。至少唯一知道她性向的父母是这样做的。

“爱本身并没有对错，喜欢同性也可以，喜欢异性也可以，甚至你今年喜欢同性明年喜欢异性也没问题。柏拉图在《会饮篇》里有一个说法：人类最初有三种性别，即雌性、雄性和雌雄同体，人类想要造反，宙斯为了压制人类，又担心用霹雳打死人类后，没有人献祭和崇拜诸神，因此想了一个恶毒的办法，把人一劈为二，削弱人的力量。这些被劈成两半的人追求身体的完整，出于本能寻找自己的另一半重新结合，这就是爱情。原先性别为雌性的半人就会寻找同为雌性的另一半，即为女同性恋；原先性别为雄性的半人寻找同为雄性的另一半，即为男同性恋，原先性别为雌雄同体的半人去寻找为异性的另一半，即为异性恋。所以尽管同性恋在人类性倾向中占据少数，但它和异性恋一样，都是自然界再正常不过的行为。

我希望你能够明白这一点，同性恋很艰难也很辛苦，我很高兴你有这个正视自己性向和爱别人的勇气，但与此同时，我希望你也能学会如何好好爱自己。”

第19章 自洽

【爱自己，是一个人从生到死终身的命题。】

爱自己，是一个人从生到死终身的命题。

但往往很少有人能做到这一点。我们习惯于被不同的声音诱惑、误导、裹挟，或许为了避免冲突和逃避选择及选择带来的后果，或许是为了迎合重要之人的期待，我们往往迷失在众说纷纭当中，忽略了自己内心真实的声音。

这是无可奈何的事，尤其对东亚孩子来说。

林朝夕并无资格去评判一个国家甚至一片地域的教育模式和习惯，但她活了二十多年，看了　听了身边许多人的故事，尽管有断章取义的嫌疑，但这确实是她现下最真实的想法。

她听燕缕埋怨、悔恨、叹息自已为什么不是一个男性，如果她是男孩，她就可以大大方方地承认自己喜欢那个长发女孩，甚至光明正大地追求她，若能得到她的青睐，还能和她做一对完美恋人。

这让林朝夕想起了自己的十六岁。那时的她头发从来不过肩，爱穿中性风的衣服，颜色多是黑白灰等冷淡的风格，她最讨厌别人说她小女生，周围玩得好的哥们叫她都叫夕哥而不是夕姐。她有时候甚至希望自己是一个男生，这个有时候主要指她高一分科那段时间，她其实有动过选理科的念头，但她当时的文科成绩比理科漂亮许多。那时所有任课老师都在劝她学文科，甚至还大胆许下了“你读文科一定能进永川、三味”的诺言。她记得当时她的数学老师对她说理科是男生的赛道，不适合女孩子的，女生天生就对文字更敏感，而男生在数理逻辑和动手实践方面更擅长。

“所以，林朝夕，你不适合学数学，更不适合选理科。”

这句话如同魔咒一般影响着她的整个高中生涯，在无数个夜晚提醒她她不适合学数学，不应该痴心妄想，老老实实学文科然后找份稳定的工作才是她的归宿。

如果时光能够倒流，能再给林朝夕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她一定会选择数学。

但现在，她走向了与数学研究截然不同的前路，不是来不及，只是因为错过了，仅此而已。而她不后悔、也不回头，她充分尊重自己深思熟虑后做出的每一个选择。

“我曾经，也因为自己是个女孩子而苦恼不已，”在听完燕缕关于自己性别的种种不公和不幸后，林朝夕对她坦诚道，“那时班上的男生成绩很好，青春期调皮捣蛋，还爱对女生评头论足，我因为和他们处成了兄弟，所以从来没有被他们吐槽过，而我偶尔还会因此沾沾自喜，觉得我和其他普通女生有所不同。而且他们脑子确实好使，我绞尽脑汁都解不出的题目，他们一眼就能画出辅助线，我那时候总在想，如果我是个男生就好了。”

这样说着，林朝夕自嘲地笑了一下，她观察着燕缕的反应，女孩面容严肃、神情认真。

林朝夕顿了顿，继续说道：“直到我上了大学，接触更为多元的思想和广阔的世界，见识到了更多优秀而独立的女性，我有一天忽然意识到我一直是厌恶着自己的女性身份的。”

“但这，不是我们的错，我们之所以会产生厌女的想法，是因为社会对我们不合理的规训使我们触及灵魂的自我，我们厌恶成为传宗接代的工具、厌恶居高临下的男性凝视，厌恶别人因性别带来的刻板印象而草率作出的定义和评判。”

“现在回头看来，那时的自己所做出的努力，同自己的性别和身份割席的自以为是的努力，多少有一点掩耳盗铃的荒谬，毕竟我们什么都没有做错，而历史遗留的旧时观念造成了我们如今的诸多不便。若我们女性都无法认同自己的身份并在前人的基础上更进一步，那我们只会回到曾经那个封闭的时代，我们将无法摆脱世俗强加在我们身上的枷锁，我们如何有自由可言？我们如何有权利可言？”

“总之，我希望你不要厌恶你的性别，同性恋不被法律承认的症结并不在此，我希望未来的某一天，你可以拥有足够的能力公开承认自己的性向、大胆去追你钟爱的女孩，与此同时，你也能坦然接受，自己作为女性的身份。”

“只要我们不懈努力，那一天总会到来的，难道不是么？”

第20章 邀请

【行吧，能和裴之同学打羽毛球，大概也是这辈子绝无仅有的体验。】

林朝夕有时候发自内心地觉得，她真是老林的亲传弟子。当然，这指的仅仅只是忽悠人和熬鸡汤方面。连她自己都不知道那一天什么时候能够到来，不论是同性恋被社会所广泛接受，还是性别平权方面，没有人能够知道答案，甚至只能对此抱有无用的希望。

但林朝夕不可能和她说同性恋不被允许所以她不能喜欢女孩子，也不能在她面前哀叹甚至憎恶自己作为女性的身份，她是老师，说肉麻点她就是祖国的园丁，她有义务照料这些娇贵的花儿，因为他们属于未来。若是蝴蝶振翅都能掀起飓风，那么谁又说得清他们这些人谁会被未来的命运赋予救世主的名义呢？况且对于燕缕来说，磨平她的本性让她委屈地妥协，只会导致她走向毁灭的末路，而听从自己内心的声音，就算湮灭也不会后悔。

不过此时此刻的林朝夕并没有余裕关注世界，给小燕同学灌完鸡汤后，她回到了咖啡馆，对面坐着裴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