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轨的惨重代价突如其来,徐三秉仍然记得那个冲到教室的怒不可遏的母亲,他不过期中以0.5分之差掉出了前三,他的母亲就在家长会上当着所有同学及其家长的面,猝不及防给了他一个响亮的大耳刮子。
徐三秉是什么样的人啊?他在同学老师们眼里的形象一直光鲜亮丽,他长相不错、家境优越、多才多艺、成绩逆天,他的自尊心和好胜心都非常强,拼命和其他厉害的同龄人搏斗,可是表面上还要装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一身傲骨,会被他一直深爱的、夸赞的、引以为傲的妈妈在众目睽睽之下毫不留情地敲成碎末。
他的脸被打得涨红,但他并不觉得痛,只觉得羞耻,无边的羞耻感快要将他淹没,他恨不得把自己埋进地洞里面再不出来。他像是连血肉都被剥去,只剩累累骸骨被暴露在苍白的日光下。
林朝夕听完之后,迟迟没有说话。她能够想象那天炎热的日头、刺眼的强光,能想象孩子们愕然的神情、老师的不知所措,但她仍然没办法与徐三秉感同身受,不能想象徐三秉被最亲爱的人扫去颜面之时,他内心的灰暗与怆然。
其实徐三秉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这件事了。
那次家长会之后,他萌生了强烈的自毁冲动,他想像童年时的小英雄哪吒一样,割肉还母,剔骨还父,从此他再不欠他们任何东西。
但刀片还没有划过手腕,就被他的爸爸狠狠夺走,徐三秉记得他的父母对他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更何况他们辛辛苦苦养了他这么多年,花了几十上百万,徐三秉连死的权利都没有。
于是那个学期的期末考试,他直接自暴自弃,乱写一通。因为学校不允许交白卷,所以他抄完了整张卷子的题目。
各科老师都多多少少听说过家长会上发生的事情,纷纷来找他谈话,然而徐三秉一言不发,只在谈话的最后朝老师深深鞠了一躬。
而后在课上一向坐得端端正正,认真学习的他,换了个人似的,变得懒散、嗜睡、孤僻。
徐三秉这个天之骄子,从此以后算是废了。所有老师都知道。
徐三秉也知道这次放手这次任性会给他带来怎样惨烈的后果,但他不在乎,他仍要逼自己的父母,好也罢坏也罢,他必须逼出一个结果,最好是放他自由自在地毫无心理负担地拥抱死亡。这才是他唯一的归宿。
只不过他没想到,会出现一个变量。
没想到自己会在困倦混沌之时暴露自己的锋芒,没想到那个新来的副班主任第一节课就告诉他们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徐三秉当时半阖着眼假装睡觉,却牢牢盯住了林朝夕。林朝夕完全是他想象中的名校精英样子,思想新潮、行事自由,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成熟的气质,那不是什么女性魅力,而是一个靠自己的能力立足于社会,并且做自己想做的事、成为想成为的人的独立气质,不受任何牵绊和桎梏,像一只羽翼丰满的飞鸟。
徐三秉是那样羡慕着林朝夕,以至于他狠狠发力攥紧了自己的手,连同手里那张纸巾也皱得不成样子。
那是班会课之后,林朝夕留给他的额外礼品。
一张再寻常不过的手帕纸,来自于学校的小卖部,一块一包。
打开它,上面写着办公室门牌号和一串陌生的电话号码。
翻过面来,是用黑色水笔随便写的,大大的三个字:
谈心卡。
第11章 脱钩
【无论如何,从这一刻开始吧。】
谈心卡给出的当晚,林朝夕在讲台上监督孩子们自习,徐三秉请假旷了一整个晚自习。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儿,心智还未成熟的年纪,被大人无情挑破自己装模做样的从容,任谁都难以轻松接受。林朝夕本来还纠结今天晚上要不要主动找他谈一谈的,这下可好,根本不见人影儿。
不过与此同时,徐三秉的躲藏,也证实了林朝夕下午给他那张谈心卡的举动是再正确不过的。人嘛,总是越怕什么越在乎什么,更何况他们这个年纪的小孩子并不是世故圆滑的老油条,也不是顽固不化的硬石头。林朝夕也是从这个阶段过来的,这个阶段的小孩儿,就像没煮熟的鸡蛋,一碰就碎。
如果是小时候的林朝夕,可能现在已经开始给小徐同学灌鸡汤了,学着老林的模样,熬很多是否有毒还待考证但是味道实在鲜美的鸡汤。但她自己不久前都还是心神晃动的状态,她连自己都没有拎清楚,很难就这样毫不顾忌地对别人的生活指手画脚。
再说得冷酷一点,徐三秉就像是缩在破碎蛋壳里的雏鸟,林朝夕已经抛出了橄榄枝,要不要顺着枝条搭上来,是徐三秉的选择,没有人可以代他做出这一决定。
就像没有人可以代我做出选择一样,林朝夕坐班监督完两节晚自习,走在回家的路上,四十五度角仰头看漆黑的天空,眼眶里没有泫然的泪花,视野里倒是有一闪一闪的许多小星星。
老林那个晚上和她说得很清楚,他从来没有把自己对数学的执念强加在林朝夕身上,林朝夕怎么选择他都不会介意,因为这是她自己的人生。
其实林朝夕之后去查过那个题目,出于一些隐秘的小心思,她没有求助老林,而是靠着自己突然冒出的奇妙思路,又去查阅数学专业书以及请教了相关专业的同学,总算是拼拼凑凑,凑出来了这个问题的解。
小林老师为了这个问题埋头苦干了很长时间,长到她实习回来后的每个晚上都在和这个题目死磕。
感受是相当痛苦,林朝夕觉得自己在折磨自己。那些复杂晦涩的公式定理,荒废了这么多年的数学基础,久未训练的数学逻辑和思维模式,都让这道题对于林朝夕而言如登天堑。
建模大赛的报名入口早在前天晚上就已关闭,林朝夕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她现在还在拿着笔写着一些离她的生活那么遥远的符号和公式。自从那天裴之引导她,但她却毫不明白fisher线性判别函数和完全解的分类之后,这道建模比赛的入门题就变成了卡在她喉间的一根刺,让她无时无刻不游走在痛苦的边缘。
而现在,在很多人的帮助下,林朝夕终于写完了最后一个数字。
真正做出来的瞬间,感觉是那样的不真实。
尽管已经错过了截止日期,林朝夕还是打开了建模大赛的网页,迅速复制下邮箱,粘贴到自己的邮件发送界面。
然后是把小台灯调到最亮,找到最合适的角度,清楚地拍下纸张上写得整整齐齐的解题过程。
点击上传。
不知道为什么网络好像不是很好,图片上传的速度实在缓慢。
林朝夕看着进度条一点一点填满,毫无征兆地,眼泪溢了出来。
她真想放肆地哭出声来,没有任何顾忌,不在乎场合不在乎时间,她真的很想哭。为了这道艰涩的题目,她眼睛周围都出现了青紫,早上赶公交车的时候都似乎有点低血糖,用完的笔芯一根接一根,就连实习的时候都在见缝插针看知识点,她从来没有这么拼过,像是疯魔了一样。她觉得老林应该也是看出端倪了的,只是她什么都没说,老林也就没有问。
老林曾经问她,你觉得你和裴之的距离,会比裴之和p/np之间的距离更远吗?
在她的心里,一直认为自己是胆小鬼,自己只会逃避,认为自己因为害怕面对困难和失败所以放弃数学,认为自己没有继承爸爸的心愿,认为自己配不上男神追不上男神与他相隔万里之遥。
就像林朝夕之前认为自己完全做不出这道题一样。
所以林朝夕狠了心拼了命熬了很久的大夜,补课看书问人,狼狈而仓促地拼凑出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桌上铺散着密密麻麻的草稿纸,书上一条又一条的勾画痕迹,还有微信里和朋友的各种讨论和询问。为了跨过这道建模大赛的门槛,这一个星期她真的倾尽了所有,状态堪比高三冲刺。
她现在阴差阳错地认识了裴之,拼尽全力地做出了这道题,但林朝夕心里并没那么开心。当她合上笔的瞬间,她的第一反应不是满足、不是欣喜、不是骄傲,而是解脱。
她觉得自己做了很长时间的挂钩之鱼,尖利的钩子狠狠扼住自己的咽喉,她不得不挣扎,不得不发力,她像是要追赶什么,像是一定要完成什么。
而今终于完成了,她的心里却感觉空落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