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一阵,时修因见南台还不说走,恰好听见二更的梆子响,便下逐客令,“这时候了,三爷也该回房去歇了,我就不送了。”

谁知南台站起来,又请西屏,“也好,二嫂,我顺便送你回去。”

西屏见时候不早,再坐下去,由不得人不多想,只得应承着起身。时修见状,忙去打了灯笼来,“不劳烦三爷,三爷请自去,我送六姨。”

南台看他一眼,又把西屏盯了会,她没说什么,他只得灰心丧气地走了。回去路上左思右想,懊悔前头那几年不该避着西屏,放任许多时机从眼皮底下溜去,谁知道如今会凭空杀出来个程咬金。

不过好在他们是姨甥关系,名不正言不顺,比他们之间的叔嫂关系还要难呢,他还有余地去周旋,毕竟他占着先机,当年要不是因为他,西屏根本不会答应姜家这门婚事。

这厢暗自筹划着,要一改从前待西屏的态度。经过四姨娘院门前,看见院门阖拢着,从门缝中隐约透出点光亮来,却静得好像里面没有住着人。他只好加倍留心,一入夜便把耳朵竖着,听这院里的动静,却什么事也没发生。

这就更蹊跷了,这里没动静,时修那晚凤居也一连两日再没闹过鬼。时修从而断定,就是这四姨娘在弄鬼,因此这日午饭后,特叫西屏引他去问那四姨娘。

“自打五妹妹死后,四姨娘就深居简出了,除非节下家宴,否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她屋里伺候的人她也打发了,太太乐得省些开销,所以也随她。如今她房里的活计都是她自己做,从不劳烦人。老爷因见她常日郁郁寡欢的,自然也懒得去她屋里,哪个男人喜欢日日对着张苦瓜脸?”

西屏如是说着,罗裙款款地在光影密匝的小路上摇曳,多半人都在歇中觉,所以园子里别有一种宁静,只是蝉声和蜻蜓使人嗡嗡地耳鸣。

听起来那姜辛的日子也怪无趣,四姨娘少见笑脸,三姨娘倒是常笑着,可高高瘦瘦的骨头,不像个女人,何况年纪也大了。卢氏更不必说,姜辛连看也懒得多看她。

时修反剪起一条胳膊,和西屏慢慢地并排走着,“那当时姜丽华死,姜老爷是个什么态度?”

她遥遥回想一刻,笑了笑,“还不是该哭就哭,该张罗就张罗。老爷什么风浪没经过?不会因为这事就寻死觅活的,他操心多半操心在外头的生意上,家里的事,都是太太和四妹妹在料理。”

“那大奶奶呢?”

“大奶奶偶尔管些事,不过比起女儿来,太太自然是更放心女儿些,所以多半家事都是四妹妹帮手。”

“卢太太给姜丽华定下的那个男人,您见过没有?”

西屏倒是记忆深刻,“见过,到家里来过一趟,和你姨父比起来,简直不相上下。他个头虽高,可相貌丑陋,背上还生着个驼包,也不怪四妹妹不肯嫁给他。不过他家那几个铺面位置很好,老爷那一阵正愁寻不到好铺子开古玩店,看中了他们家的铺子,偏已经租给别人了。太太打听到他们家的公子因身上的毛病还没定下亲,便主动和老爷说,不如将五妹妹许给他家,做了亲家,不怕他不把铺子租给咱们。”

“姜老爷就答应了?”

西屏似乎是笑了声,“老爷想了两天,本不肯答应的,后来和太太大吵了一架,可巧那一阵他有生意要到杭州去一趟,等回来时,订婚书已经给太太签好了。那订婚书上写明了,李家情愿将那几间铺子以低价转租给姜家做聘礼,先前和人家签订的租约,他们李家自赔。”

这倒真是会做生意,不知不觉,低价租赁下李家的铺面,违约之责,又是李家自担,他不过赔进去一个女儿。时修想着那卢氏,不觉得她有这心计,那姜辛同她吵架也吵得巧,去杭州也去得妙,如此一来,人家也不好怪他当爹的没替女儿争取过。他争是争了,只是没强过当家的太太。外人议论起来,自然全赖卢氏黑心霸道。

他想着,不由得笑了声,“这姜辛还真是个生意人呐。”

西屏睐他一眼,心里怀着同样的鄙薄,不过没吭声。

“那四姨娘就没为她亲生的女儿求过?”

“求了,可白纸黑字写下了订婚书,太太说要悔婚,就得赔人家五百两银子,要赔,让四姨娘自己拿钱出来赔。四姨娘哪来这么些钱呢?只好哭一阵,认了。”

说话走到四姨娘院门前,那两扇门照常只开着条缝,好像特地为谁留的门。里头悄寂得很,只有片太阳照在场院中,像绷得紧紧的金色缎子,随时预备哧啦啦一声撕裂。

西屏临进门前,因想着南台的屋子就在近前,便扭头问时修,“要不要去叫上三叔?”

时修登时火大,“叫什么叫?他比我还会问案子不成?”

她咕哝了一句,“这会用不上人家,又把人甩开”

时修装没听见,抢先推了院门进去。

进屋见四姨娘在里间多宝阁前一件一件地搽着那些瓷器顽器,搽得分外仔细,俨然是她消磨时辰的方式。

她的背影略显发福,却不似卢氏那般臃肿,面目也只是寻常上年纪妇人的面目,看不出什么特别来,眼睛转动得有点迟缓,无精打采的样子,可转到时修面上时,倏然迸出点光,不是意外,是欢喜。

她低下眼,掩住了那光,对西屏笑了笑,“二奶奶怎么到我这里来了?”

西屏假以带时修来拜见的名义,引介时修,“这是我娘家外甥,来了好几天了,还没来见过四姨娘呢。”

时修上前打了个拱,四姨娘上下打量他一回,“真是一表人才,快请坐,我去给你们倒茶。”

时修踱步将屋子细看一遍,转到多宝阁前,见架子上放着一只彩绘瓷公鸡,他拿在手上细看,西屏也凑上前去,“这像是小孩子家的玩意。”

那四姨娘端茶进来,嘴角噙着苦涩的一丝微笑,“那是丽华小时候玩的。”

听她的口气,像是并不打算隐瞒什么。这倒便宜了,省得人拐弯抹角。时修将公鸡依旧放回架子上,慢慢走到榻前来,“听说那年做法事,将五姑娘的东西大多都烧了。看来有些给姨娘收起来了,里头是不是还有一只鲤鱼灯?”

“是。”四姨娘一面请他坐在凳上,“我听说小二爷是位断狱高手,还在想你什么时候才能走到我这里来呢。”

“这么说,前几日在晚凤居装神弄鬼的,果然是您?”

四姨娘毫不掩饰地点点头,“是我。”

西屏坐在那端榻上,忙把身子欠过来,“为什么?”

四姨娘看着时修道:“因为听说小二爷对死人的事最有兴致,不管死的什么人,凶手是什么人,只要有蹊跷的地方,小二爷都会一问到底,从不徇私。我想试试看到底是不是真的,又怕传言是假,直说出来,你们反而转头去告诉太太知道,我又要惹祸上身。”

原来是怕太太,自然了,都心照不宣丽华是给太太逼死的,要是给太太知道她不死心,还想追究,那意思不就追究太太的过失?以太太的脾气,岂能容她?

西屏想到此节,了然地点点头,“姨娘是想给五妹妹伸冤?”

“不错。”四姨娘低垂下眼,隔了会,掉下来一滴泪,“我的女儿一定死得冤枉!”

“她是自己寻短见,姨娘难道没想过?”

四姨娘倏地抬起脸,连连摇头,“不,她不是自寻短见!一个要自寻短见的人,怎么死前几天还和我说说笑笑的?她那时候还对我说,以后若是嫁得好郎君,要接我去她家里住些日子,免得我成日在这屋里坐得发闷。”

时修搭过话,“她是什么时候对您说的这些话?”

四姨娘马上看向他,“就在她死前两月。”

这姜丽华是三年前的夏天死的,据西屏说,她与那李家的婚事是在当年元夕就议定的,一向不满意这桩亲事的人,怎么和她娘说起未来的夫君,忽然变得兴兴头头的?

“五姑娘不是很不情愿和那,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