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志和从床上起身,连跌摇手,“没有的事!太太怎么会赶姨太太呢,我拿人头担保没有!”
时修半信半疑,想到“她走了”便恐慌,还有种欲断无肠的空惘。隔了会,跌回凳上,自己喃喃嘀咕,“她根本没地方可去,你们可千万不要哄我,不要哄我”
“没有哄你,姨太太好端端在庆丰街住着呢,大人只管放心。”臧志和最不会扯谎的,尤其在时修跟前,只得稍微捂着嘴脸,“要不,大人有什么话要对姨太太的说的只管告诉我,我捎回去。”
时修哪好意思告诉他?只得瞅他两眼,算了,摇了摇手。算得不甘心,脸上有种无可奈何的委屈的神气。
他哪里知道西屏是病了,那日跌进水里,回去的时候又吹了风,撑到次日便倒在床上起不来。她一向少病,不知为什么这回病得格外厉害,好像骨头给人抽走了似的,身体里只剩虚空,所以必然坍塌下去。
她起初也不知道为什么,隔两日有些清醒了,听见秋风瑟瑟,太阳还是那太阳,不过冷了。自己睡在床上,想到余生再没什么可忙碌,觉得从前十几年是望着一座山在赶路,终于走到了,山却不见了,天地间是巨大的茫然空虚。
她睡在东厢里,懒懒地蜷在床上,枕着时修的枕头,盖着时修的被子,隐隐还闻着他的气味,她把一只手放在枕边的一片苍白的阳光里,感觉到一丝丝暖意,那暖意是一种病态的缠绵。
她久不见好,可能是自己不情愿好起来。上岸是上岸了,冷不丁踏实下来,又莫名对这踏实有点不安。
臧志和回来了,正在院里问红药:“姨太太好些了没有?大人总问,我都要瞒不住了。”
顾儿听见,从正屋里走出来,“不许告诉他,免得他又折腾,老老实实在里头住几日,只等朝廷的旨意一到就能回江都,又横生些是非做什么?”
说话间,走到东屋里来瞧西屏,见西屏醒了,还在罩屏底下就笑起来,“你午饭睡着就没叫你起来吃,这会饿不饿?想吃什么我叫红药她们做。”她走到床上坐着,摸西屏的额头,“比昨日又要好点了。”
西屏笑吟吟地在枕上看着她,“我不大有胃口。”
“没胃口也要吃的,不然病更不会好。”顾儿嗔她一眼,叫了红药进来,按早上大夫说的,吩咐煮药膳粥。
药材要去现买,西屏不大好意思,“就吃芥菜粥好了,清淡点。”
“清淡管什么用?前头已经吃好些天的淡的了,我看大夫说得不错,要补一补,这样才有精神抵过病气去。”
这工夫黑猫溜了进来,跳到床上,顾儿忙抱住它,走去案前,倒了点茶水打湿帕子将他四个爪子搽了一遍才放它到床上去。它就卧在西屏枕边,乌漆嘛黑的一团,只两个圆眼睛亮晶晶地在西屏脸上打量。
西屏看着顾儿,不知该怎么说和时修的事,从前不说是以为不必要,事到如今躲不开的,早晚得说。不过她想顾儿八成猜到了些,但她不问是什么意思?要是不情愿,又何必仍然待她这样好?
顾儿转过眼,恰巧看见她的目光闪躲过去,反手去挠猫的脖子,微笑的脸上有丝怅惘。她心里一动,想她这病总不好,是不是有意逃避什么的缘故?她这时候就是只猫,刚从外头的寒天动地里走进间暖暖和和的屋子,对屋子里的一切都有点怯生生的。
顾儿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把她脸上睡散的头发撩开。西屏调目来对着她安慰性地一笑,那笑好像是在说她很知足,别的不要也不要紧。难怪她不肯好起来去探望时修,也许就是故意疏远给自己看。
本来时修的婚事要和姚淳商议着办,这会她也顾不上了,慢慢握住了西屏的手,哑然一瞬,然后失笑,“我一向就想讨个顶好看的儿媳妇,挑来挑去的,我看谁也不及你好看。”
西屏的手在她手里轻轻颤抖了一下,又对着她笑了,笑得有点害羞。顾儿也笑,彼此沉默着,西屏尽管没看她,只看那猫,眼圈却红了。顾儿看着她半张脸,不知怎的也流下泪来。
直到红药端了药进来,她才蘸干了眼泪,拍了拍西屏,“起来吃药,赶快好了,咱们好去姜家收拾你的东西,早点和他们家断干净,咱们心头都踏实。”
果不其然,过两日西屏就好全了,只是清减了些,换了厚衣裳还是和先前一样瘦条条的,坐在吴王靠上还是显得单薄,脸上带着点红润的病气,瞧着倒骤减了些年纪。
难得这日大太阳,吴王靠上有些发烫,顾儿特地叫她坐在这里晒晒。南台从洞门进来,就看见她背靠在柱子上屈膝坐着,阑干上放着碗新瀹的茶,揭开了盖子晾着,茶碗里腾腾地冒着烟气。
南台有好几日没来了,才忙完给姜辛治丧的事,这两日家中上下又缠着他打听朝廷的意思,他将时修的揣测说给她们听,都怕抄家,所以忙着各自藏私财寻退路。
这一忙,就都忘了西屏,袖蕊自从那夜逃回去,次日知道爹死了,紧跟着便大病一场,至今没好,根本没力气过问别的,卢氏的娘家倒是来了人帮着料理打算。
“朝廷要是抄家,卢家舅老爷说就带大伯母和袖蕊回家去。要是只要银子,往后生意上就交给舅老爷帮着照管。”南台站在吴王靠外头和她说,“这一向家里乱糟糟的,一时不得空过来。我看二嫂倒好了许多了。”
西屏歪着眼睇他,“那你怎么办呢?”
南台笑了笑,“我是一样吃朝廷的俸禄,朝廷是抄家还是要钱都不与我相干。”说不想干,到底心里也有些惘惘然,他绕到廊上来,与她对坐着,觉得这世上唯一还和自己有牵连的,就是她了。
然而这一丝牵绊也是若有还无,根本抓不住,知道她有要随他们回江都的打算,他一面为她高兴,一面又觉得孤独。他仔细看她的脸色。倒把西屏瞧得有些不好意思了,低下脸去,想问这么瞧着自己做什么?但心里知道原因,所以又没问。
顾儿走出来了,看见南台,倒好,正要问问姜家的情形。便走来打听,知道之后便转头催促西屏,“那趁这时候要赶紧把你东西的搬出来,免得给人趁乱偷了去。你都有些什么在姜家?”
西屏堵着嘴想了想,“倒没什么,就是些素日穿的衣裳,还有两三千银子,是我的当初带去的嫁妆,一直搁在那里没使过。”
这钱还是从前张老爹爹留给她们母女的,她娘死的时候还剩八千两,这十几年来她花销了不少,
从前对时修说“没穷过”,倒不是假话。
南台搭腔道:“银子可不是小事,趁这时候那房里还有嫣儿看着,该赶紧去搬来。”
隔日一早,顾儿便与西屏到姜家去,那府中上下皆知姜辛挟持西屏被官府毙命之事,衙门那头说了缘故,是姜辛杀害女婿郑晨被官府追捕,情急之下挟持了西屏。众人也不敢多打听,但见着西屏,都觉得尴尬。
姜袖蕊被绑时因给蒙住了眼睛,也不知是谁绑的她,况且病中,又不及和西屏理论,只是听见她要来搬东西,硬是挣扎着从床上起来,叫了两个婆子来吩咐,“你们随二奶奶去搬,是她的东西给她带走好了,是咱们家的一件也不许人动!”
顾儿听这话有些不高兴,好像当她们是贼,便在她身上溜一眼,低声咕哝,“谁稀罕你们家什么?都是不干不净欺诈百姓得来的,就是给我们我们使着良心上也过不去。”
偏给袖蕊听见,气得直咳嗽,呛得眼泪直流,当即就要张嘴骂。幸而那两个婆子看形势不对,忙赶在旁悄声拉住她,“姑娘别动怒,咱们姜家已经得罪了朝廷,这会又要骂府台夫人,这不是多找麻烦么?”
袖蕊只得咬住嘴跌坐回椅上,想到家里落到如此田地,只得拍着炕桌怨天尤人,口里直嚷不知作了什么孽。
袖蕊只得咬住嘴跌坐回椅上,想到家里落到如此田地,只得拍着炕桌怨天尤人,口里直嚷不知作了什么孽。
西屏回过头来对着她冷笑,“你真不知作了什么孽么?四姑爷家乡的事你当真半点不知情?你明知道,只不过你占尽了荣华富贵,所以装聋作哑。”
那袖蕊噎了一声,瞪她两眼,又接着哭起来。
银子衣裳搬了四.五个箱笼回去,正在门前卸着,却见街上有几匹马跑来,顾儿左看右看觉得眼熟,直到人跑到门前来道:“这才离家多久,连我也不认得了?”
西屏一瞧,原来是姚淳,人比春天的时候瘦了一圈,却看着精神不少,风尘仆仆的,乍一看真有点陌生。她知道时修将泰兴县的事情都写信禀告了他,信上自然没说明她行的恶事,不过害怕姚淳太聪明,猜到一些。
她心里很是跼蹐,不敢去打招呼,怕他不喜欢。但又怕显得心虚,还是壮着胆气上前去喊了声“姐夫”。
姚淳看见西屏,不免想到时修信上说的那些旧案,想多说两句以示关怀,又怕做姐夫的惹上不好的嫌疑,便只是尴尬地点点头,喊了声“六妹妹”。他吩咐领路的两个驿卒自行回馆驿,自己把马交给小厮牵进门,指一指门前的箱笼,“这些是什么?”
顾儿见他瘦了,料他必定是为泰兴县的事上京去了一趟,分明心疼,嘴上却不问,反叱他,“不要你多管!你怎么忽然来了?”
“朝廷有旨意下来,我是直接由京城赶来的。”
西屏听见,忙来招呼,“进屋去说话吧,姐夫连口茶也没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