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于他,是一味补缺的药材,每看一眼,心中某处空洞都会被补回一分;却也是毒,会在填补的同时,悄悄慢慢地顺着创口侵蚀到更深处去,叫内里头烂成一团,化脓,发臭。
痛极了,却也是满足的。
饮鸩止渴莫过于此。
入宫八载,这条魂魄早已在这高墙中麻木僵硬,也只有看见他时,才能短暂地活过来。
他甚至自虐般地想,柯景寅那样的性子,以后该是会爱上某个与那宫女差不多性子的姑娘,然后娶妻、生子,永远不会记起自己曾经有一个师兄,不会记得自己儿时的承诺。
再长大点,也许甚至会像他的主子顺王一样,远远地朝着太监啐一口,鄙夷地骂道那是腌臌玩意、低贱的下人。
柯景寅可以头也不回地走向更好的未来,独留他一个人陷在黑暗中,抱着回忆过完余生。
仅仅是想象,都像带着恶魔之力,催动着贴身揣在怀中的玉貔貅也开始隐隐发热,烫得胸口微疼。
于是不知何时埋在心中的怨毒种子,终于汲取到足够的养分,慢慢地发芽、生叶,用柔软的藤条铺出一条偏执之路。
厉钦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试图平静自己的内心。
从曾经泥泞的底层,到如今朝堂上的大红人,整整八年,他用恨与不甘为阶梯,一步步往权力塔的最顶尖靠拢,在这暗无天日的泥沼里学会了当一个实打实的恶人,对各种算计与手段了如指掌,却还是不知道该以什么姿态面对柯景寅。
这个人是他的师弟,是他生命中唯一出现过的一点温暖,是撑着他一次又一次逃离鬼门关的支柱。
却也是可恨的背叛者,才短短地分别三年,就把他这个师兄忘得干干净净,仿佛在暗卫营中日夜相处的两年从未存在,叫他连看一眼,都要做贼似的躲在远处。
喜欢,是真的喜欢,喜欢到至今都还想着把他从顺王手中接出来,给他铺上更好的人生;恨,也真的恨,只是不知道究竟应该如何去恨,只能由它憋在心中不断发酵。
一时走了神,忘记藏匿好气息。
再度回神的时候,便见到少年人的目光与自己直直对上,而后受到惊吓般迅速收回,身体绷紧,低着头,不大自然地将自己揶开到更远的地方。
厉钦一愣。
他在怕什么呢?是怕自己吗?
“素不相识”还不够,要避之不及吗?
顺王恰好从清逸官中出来,少年立马收整姿态,疾步上前去迎,而后跟在那人身后,低眉顺眼,一副乖顺的模样。
是这些年看了无数遍,却依然无法释怀的场景。
厉钦闭了闭眼,再次深而重地呼吸两回,冰冷的气体进入胸肺,冰得人暂且麻木,才能做到不再去看,悄然转身离去。
他还有许多事情没做完,现在,还为时过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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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上,厉钦在宫中见到柯寅的机会是很少很少的。
前朝与后宫毕竟不同,虽然顺王每日都要例行进宫上朝,却并不会将暗卫带进宫里,这是宫里的规矩,而去到后宫看望母妃,大多数时候都是下了朝顺路而行,更是没有专门召暗卫作陪的道理。也只有极偶尔的情况,直接从别处去到后宫,才可能有暗卫同行。
至于宫外,莫说厉钦忙得整月整月地宿在东厂一,就算是不忙,督公府与顺王府也是在完全不顺路的两个方向,他不想、更不能在自己完全强大起来之前贸然接近柯景寅,引起顺王的警惕。
所以再一次见到少年,又是一年的光景过去。
这一载岁月,说长也长,说短也短,长的是柯景寅又开了一些,脸上变得越发淡漠,短的是厉钦才堪堪收归好手底下的权力,在这宫中站稳自己的脚跟。
那日也巧,皇上突然起了兴致,厉钦便陪他到御花园品了一下午的茶,以致下人未能及时来报柯景寅进官之事。可本该全然不知情的他,却在送皇上回到龙息殿后转身折返东厂的路上,心中一动,一转头,自个儿就见到了那个朝思暮想的身影。
还是安妃的宫前,还是同一个人、同一套装扮。
却已经肉眼可见地稳重了不少,周身气场都沉淀下来,也不再像之前一样低着头不敢看宫女了,刚刚弱冠的年轻脸皮绷紧着,一副生人勿进的冷酷模样。
只一眼,厉饮的心跳就漏了好几拍,反应过来后急急站定脚步,寻了个拐角掩住身子。
看看天色,他们入宫该是已有一段时间,柯最寅的腰背还是挺得笔直,没有半点松懈,宫女送来一杯清水,他也只是招摇头,淡淡地拒绝。
虽然以前也没有太过活泼,如今却显然更加冷漠。
不见时不觉,见了,厉钦才恍惚发现自己对他的思念已经又翻倍涨了许多,目光一粘上对方的脸就再也撕不下来,贪婪地将那已经略显英气的五官收入眼底。
可惜的是来得太晚,没能看上多久,身着黄色衣袍的身影就缓缓从门中出现。
还是那副讨人厌的傲气脸,顺王侧着头,恭敬地扶住自己的母妃,边走边说着什么,母慈子孝,旁若无人,跨出门扉的时候,半点目光都未分给一旁等候着的下人。
可少年暗卫却像是顿时有了色彩,整个人都鲜活起来。那双纯黑的眼睛凭空出现了光,亮晶晶的,一眨不眨地盯着顺王宽大的背影,里头盛满了克制不住的情绪。
如此看了一小会儿,才回过神来,挺直腰板快速跟上前去。
顺王和安妃并未回头,没有看见这一幕又或者说,尊贵的上位者并不需要去在意一个小小下人的神情与举动。
但从厉钦的角度,却是看得一清二楚。
像是骤然被泼了满头满身的冰水,凉到发颤。
这样的眼神,已经远远超过了主仆之间该有的界限……
那里头不仅有敬重,还清清楚楚地写着隐忍的爱慕、崇拜与无声的追捧,即使隔着那么远的距离,都能准确无误地传递到厉钦眼里。
大过闪耀,闪耀到刺眼。
不知道是不是两日没有合眼的原因,厉钦突然觉得胸口被压了一块沉重的石板,喘不上气来,闷得厉害,眼前开始阵阵发黑。
还有前些日子受命抓捕受贿官员时,被那人侍卫用匕首划伤的后背也火辣地疼了起来,比好些年前被主子用盐鞭抽打时还要疼,必须咬紧牙关,才能忍住不痛呼出声。
厉钦不得不扶住墙壁,弯着腰大口吸气。
所以,在他拼了命地往上爬,爬到双膝双肘都鲜血淋漓也咬牙忍下来,为了将顺王斗倒的时候。在他以为师弟喜欢女人,没有任何防备地为他往后的人生铺路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