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上本就有多处伤口未愈,又发着高烧,换作其他人早已该是昏迷不醒的程度。方才能够找到这儿来,纯粹是靠着那股期待强撑起一口气,现下备受打击、心潮起伏,一口气泄掉了就再也聚不起来。
还没能体面坐起,四肢一软,整个躯体便重重砸回草地,压到背上几道深可见骨的鞭伤,终于还是忍不住闷哼出声,眼前阵阵发黑,痛苦又绝望。
身上疼,骨头疼,心里也疼。
疼到极致,灵肉几乎要分离,神志却反而更加清醒地运转。
是了,他知道了。
厉钦在阵阵痛楚中恍然大悟地想。
自己现在这副丧家犬的模样,哪里还有半点昔日“师兄”的风采?小孩才十岁,他肯定无法想象到,三年前出宫还好好的一个师兄,突然就变成了这般卑贱的阉人,所以才不认得自己。
是的,一定是这样的。
小孩不可能会忘了他。
“欸,你身上怎么这么烫!”稚嫩的嗓音贴到了额前,厉钦缓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小孩在关心自己,“是不是还有其他伤口啊,上药了吗?”
勉强睁开眼睛,便见柯景寅一张脸探到自己上方,小手正抚着自己的领头。他的面容是比三年前长大了一些,但关心人的时候,神情与语调还是软乎乎的,一点都没有变。
比起其他同龄人,他显然要早熟聪慧得多,才十岁,就懂得有模有样地照顾别人,哪怕而对着的是一个比他大上不少的“陌生人”。但这却只会让被照顾者对他生出更多的怜惜,恨不得将他当作亲生弟弟来疼爱,时时刻刻护在自己身边。
厉钦就这么盯着他看,心中思绪万千。
好一会儿,才点点头,用烧得干哑的嗓音回答:“嗯,被主子打了。”
说完,猛地想起什么,心有余悸地庆幸这场高烧的到来,让自己近来逐渐变得有些尖细的嗓音没有在此刻暴露。
小孩还不懂宫中许多的事情,闻言并未多想,只以为他是宫里某个可怜侍卫,便了然地点点头:“那你等等啊,我去找师父拿点药来给你。”
说着便要离开。
站起身来的时候带起一阵微小的气流,拖着腰间过长垂下的粗布腰带飘起,抚过少年人的鼻尖。
短暂的停留,厉钦心中迅速滑过许多抉择。
他在犹豫是不是要趁着这个机会悄悄逃走,放弃这个相认的机会,还是等在原地,等着对方知晓曾经的师兄变成阉人的事实。
此时逃走,不知下一次再见是何年何月,怕是会负了三年之约。
可若留下来,岂不意味着自己要在最挂念的人面前剖开那些连自己都不愿面对的不堪?小孩还不懂世事,只有最简单的认知,他会不会失望于他的师兄不再与他一样是个“男子汉”,甚至于拒绝相认?
厉钦怕极了在小师弟脸上看见那种不屑又嘲讽的眼神。
但这是他的小师弟啊……
心中的天平慢慢往第一个选择倾斜,又在某一时刻突然回升。
与外面那些人是不一样的,小师弟是清醒而独立的,他有自己的一套想法。
他一定……不会嫌弃自己是个阉人。
只是一个瞬间,无数想法已经电光石火般闪过,就在柯景寅马上就要迈开步子的那一刻,厉钦终于鼓足勇气拉住了他的手。
师弟的手还是小小的,比起记忆中,却已经有了薄薄的剑茧,想来这三年间一直有在好好习武,并未松懈。
“怎么了?”小孩回头,不解地问。
来之不易的坚定让奄奄一息躯体爆发出了生命力,死气沉沉的眉眼中间也突然生出一抹倔强,厉钦一只手拉着小孩,另一只手伸进怀中掏了掏,片刻后摸出了什么东西,握紧在手心,直直地朝他伸过去。
带着十足的郑重,带着激动的颤抖,五指用力绷紧,在小孩面前缓缓打开。
露出一只小小的,做工有些粗糙,穿着细细红绳的玉貔貅。
厉钦大气不敢喘,用一种紧张又期盼的目光死死盯着对方,眼皮一眨不眨,怕动了,就会泄露出那酸涩的不安来。
他不知道他脸上不自觉带上的祈求有多么卑微可怜。
只知道小孩果然玉貔貅被吸引住了。
小景,师兄回来找你了。
想说点什么,却一时发不出任何声音来,过于汹涌的情感封住了他的喉咙,一时不察,主场就被年幼的判官重新夺了回去。
“不用谢礼,虽然你我素不相识,但师父说,习武之人要有侠义之心,帮助你是应该的。”
小孩板起一副不容拒绝的表情,客气而礼貌将他的手推了回来,甚至贴心地一根根掰回修长的手指,帮厉钦重新握紧玉件。
“素不相识……?”厉钦不可置信地喃喃重复。
短短四个音节,只是从嘴里转一圈再吐出来,就已经将他的舌头扎了数百个孔,血肉横糊。
小孩没有听到。
他一说罢,就已经迅速转身,朝师父的屋头跑去了。
留下一脸僵硬的厉饮,目送那渐行渐远的背影,手还愣愣地举着,良久,直到再也看不见,才骤然卸力,砸回草地发出一声闷响。
他突然觉得此刻的自己就是一只溺在泥潭中的落水狗。
好不容易挣扎着露出一颗头向岸边的人求救,却被一竿子按回了泥水中去,他在拼尽全力地求生,岸边人却在哈哈大笑着看他狼狈的表演,以他的绝望为乐。
怎么可能呢?柯景寅怎么会认不出呢?
人会长大,会变化,可是玉不会啊。
除非,不是认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