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次下得昭幽天池,还是昔年为了采一颗水属云砂而来。只是那时所接触到的乃是主府天池,水下虽然荒寒,但他有《澜云密册》在手,哪怕还未化丹,也勉强能受得住那刺骨冰凉。

如今却不同。这达生泉集昭幽天池至阴之水,水中灵机浑厚,纵使他有小分波术在手,也难免被寒意所伤。身体被冻得发疼,如绵密的针扎,又像是交错的刀割,张衍毫不怀疑自己如果修为再逊色些许,此刻已是皮开血绽。眼前什么也看不清晰,唯有不知是自己的,还是齐云天的长发偶尔抚过侧脸与胳膊,像是不断失之交臂的手。

张衍运起体内雄浑的丹煞,身体终于不至于在这样的阴寒中变得僵硬。他收拢手臂,将齐云天更紧密地拥入怀抱。周围源源不断的水汽灵机被张衍尽数吸纳,由他在身体里运转过一个周天除去全部寒意后,又缓缓地流淌入齐云天体内。

他托付周崇举所炼之药,能暂时封闭人的五感。他既知齐云天因为这旧伤所受的折磨,自然不会看着他这么煎熬下去。

手臂不自主地收得更紧,早就越过了渡入灵机的界限,而张衍却只觉得,这拥抱来得太迟太晚。百许年前,这个人伤痕累累堕入深海之时,自己并未有机会抓住那只手。如今……如今倒总算有机会,经历一番这个人当年所经历的苦难。

原来被寒冷彻底淹没是这样一种感觉,相比身体所受的痛苦,那种阴晦还一并压到了心上,千刀万剐。

在这样深邃冰冷的地方,体温早已失去了意义。可张衍却始终维持着齐云天身体的温度,不让那些深渊之下的冰凉侵袭他半分。

他早该如此的。

原来有些心情要直到此刻才能明了过来,明明眼前都是漆黑一片,却又仿佛终于有了光。一颗心跳得越发用力,有一种极为细腻的温暖盘绕不去。

他姗姗来迟了太多太多年,那颗心都快要瘦到枯萎了,他才跌跌撞撞地上前,抚上那些早已在岁月中溃烂了的伤。

明明身处的是这样冷漠如冰封的境地,识海里却有什么在燃烧,那样大的火焚过理智,来得为所欲为。他习惯了为了自己而活,也习惯了一条路上赤条条只有自己孤身一人,于是从未想过,一颗心里除了自己再装上一个人会变成怎样?会觉得拥挤吗?会觉得累赘吗?还是会觉得心甘情愿,万死不辞?

原来他是这么地想要为这个人赴汤蹈火,哪怕这个人并不欠缺谁替他赴汤蹈火,自己也愿意为他拨云摘月,斩落星河。

是的,是这样的,有些东西其实未必就需要多么破釜沉舟,鲜血淋漓才能得到,它其实是不知何时出现的,却又命中注定在那里。但唯有带着一次次的扪心自问去审度,唯有竭尽全力伸长了手臂去触碰,唯有一切酝酿到了再不容忽视的地步,才会明白那从天而降的到底是什么。

这里是千丈水下,没有光与热,只有你与我。

我却只觉得并不寂寞。

不知所谓的梦境又来了,像是永远也不肯放过他的潮水,总是在等待着时机,恨不得铺天盖地而来,将人淹没。

齐云天早已习惯了那份寸草不生的荒芜,他总是能八风不动地掩盖掉身体本身的苟延残喘。是什么都好,是什么都无所谓,那些梦境说白了不过是他一辈子走不出去的囚笼。他放任自己的意识沉沉坠落,恍惚间仿佛是回到了当年修行的某处。

是当年的白泽岛,还是后来的玄水真宫?其实都不重要,这不过大梦一场。

他驻足于水边,看着水波荡漾,却又始终照不出自己的影子。他找不到身体的实感,那是一种了无牵挂的虚浮。

有脚步声恍惚而来,齐云天转过头去,只见到有人一身黑衣缓步而来,那张脸的轮廓一点点变得清晰,俊朗而英气。

“张……”

“弟子有意离山寻找化丹之药,特来向老师辞行。”那个有着与张衍一般无二面孔的年轻人向他行了一礼,平静开口。连声音也是相差无几。

齐云天抬手揉了揉额心,一时间未曾回过神来:“你……唤我什么?”

张衍略有些疑惑地抬起头:“老师?”

这一声终究不容错认,齐云天迟疑地抬起手,终是触到了那张近在咫尺的脸。

“只是弟子此去少说也要十数载,老师跟前无人侍奉洒扫……”

“没关系的,去吧。”齐云天忽地微微笑了起来,他知道这只是一片虚假的梦境,却又第一次觉得上天待自己竟有一瞬间奢侈的恩典,“我……为师会等你回来。天地之大,想去哪里便去哪里;走得累了看得够了,想要回来那便回来。为师,总是在的。”

其实早就病入膏肓,无药可救了,那些生出来根早就死死地扎在了心底,发出来的芽也早就化作疯狂的藤蔓包裹住了整颗心。它们成了他血脉的一部分,休戚与共,生死相随。

第一百章

一百

齐云天醒来的时候,仍觉得思绪昏沉得厉害。他勉强坐起身,按了按额角,只感到有什么自肩头滑落,于是顺手抓住盖在自己身上的是一件漆黑长袍,领口与袖口的暗纹看着分外熟悉。

“大师兄这一觉可还睡得安好?”

对面有清朗带笑的声音传来,齐云天转过头,正见张衍坐在水间莲叶上笑望着自己。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身下的莲叶不知何时已化作了一方云水榻,至于盖在身上的衣袍……他只觉得有些头疼,说不上是尴尬还是焦虑的情绪浮上心头,但面上却仍是温文尔雅的笑意:“是为兄失礼,不曾想竟一时晃神睡着了。”他抿着唇,手指不易觉察地收紧又松开,抚平那件衣袍上的褶皱,“张师弟有心了。”

张衍倒不以为意,反是有些忧色:“大师兄可是身上伤势反复?可需要……”

“无事。”齐云天下意识按过左肩,只觉得这一觉之后旧伤倒疼得没有那么厉害了,当下微微笑了笑,“想来只是一时气机不稳,如今歇上片刻,已然无恙。”

张衍的外袍在他手里莫名的有些发烫,随即他才醒悟其实是自己的掌心在发汗。

张衍定定地看了他一眼,笑叹了口气:“大师兄何止歇了片刻?这已是七日过去了。若非师兄确实是睡梦正沉……如果有什么闪失,我怕是只有去掌门面前请罪了。”

七日。齐云天心中暗自咀嚼了一下,多少有些讶异。往日旧伤复发,因着需要疏通气血调理气机,哪一次不是疼得伤筋动骨?从不曾这么安稳睡过。便是在寻常时候,一觉睡上这么久,也实属难得。而今次……他思来想去,觉得恐是先前在摇光殿外那场雨的缘故,这本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一而再再而三在张衍面前失仪,他到底有些过意不去。

月色仍是皎洁而清明的,齐云天踩在水上起身,衣带落于水面,荡开一片波光潋滟:“此番实在是麻烦师弟……叨扰师弟那么久,为兄也是时候道一声告辞了。”

是的,不能再留了。齐云天本能地想要摆脱这一刻的困顿,他并不知道该以何面目来面对张衍,或许是太累了,又或许是太怕了。是真的害怕,那些不该见光的心思哪怕泄露了一星半点,也足以叫他惶惶不可终日。

张衍也随之站起,走了过来,接过齐云天手上自己的外袍:“是我招待不周,还请大师兄莫怪。”

“张师弟说笑了。”齐云天感觉到张衍的气息靠近,心中微微一紧,借着月光再一次仔细看着那张英气的脸,“是我要谢谢你才是。”

张衍平静一笑:“大师兄恐伤势未愈,我送你一程。”

齐云天下意识想要婉拒,可是对上张衍的目光,又只觉得自己的客气或许更为失礼。自己甫从十大弟子首座之位退下,他也并不想让张衍误会自己会因此与他生出什么嫌隙。但他确实该走了,需要他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于是他终究还是颔首:“那就有劳师弟了。”

龙渊大泽的海潮入夜后有种静谧的浩瀚,玄水真宫外的那片海域更是被齐云天多年修炼的灵机镇得风平浪静。张衍自云端看着下面的汪洋,复又转头看了眼身边的齐云天齐云天的气色比之先前已好上许多,看来周崇举所述之法确实有效。七日,倒非是他经受不住水下寒意,只是那闭合五感的丹药于齐云天这等元婴修士而言,也就不过七日之效。自己有心不让齐云天看出端倪,自然也不会在这里失了分寸。

他已经想得足够明白,齐云天自有齐云天要走的路,张衍也自有张衍该修的道,有些情谊自己心中有数即可,说出来反是不美。他若对谁有意,自然希望那人道途顺遂,平安喜乐,他日若齐云天登极那个位置,自己自当为他不计险阻便是。

只是再一想,仿佛又觉得这心意并未落在一个有着落的地方。但说来好笑,他确实不知如何才算是喜欢一个人。

渐渐的,玄水真宫那些楼阁的碧瓦飞甍已可见一隅,张衍思量着停下飞遁,向着齐云天一稽首:“玄水真宫已是到了,那我便先……”

齐云天却抬手按下了他这一礼,温言道:“为兄方才想起一事,张师弟若无他事,不妨入内稍坐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