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师兄在掌门处受了责罚,我正好在场,自觉送他回玄水真宫会有不少流言蜚语,便带他回了昭幽天池。”张衍轻描淡写将前情揭过,“谁知他一直昏迷不醒,我细查之下,才发觉他身带旧伤,这才来信讨药。我猜师兄掌管丹鼎院,对此事想必知道一些,还请师兄为我解惑。”
周崇举听罢这一番话更加震惊:“你带他回昭幽天池难道就不会有流言蜚语了吗?”
张衍点点头:“师兄放心,此事隐秘,无人知晓。若真有好事之徒,那他大概是不想要自己的舌头了。”
“……”周崇举觉得一定有哪里没对。
张衍倒并不觉得自己的话有哪里不对,端起茶喝了口,目光沉沉地注视着壁上珠灯:“齐师兄的伤我看过,靠近心脉,已伤根本。那伤……”
“那伤他十六派斗剑归来时便有了。”周崇举接过他的话头,“自左肩起横过胸口,是被那少清的化剑所伤。但我当年受掌门所托去替他验过,那化剑之伤表面虽则难愈,但也不过皮肉受损而已。真正要命的,是那伤竟已深入心肺,毁了道体。”
张衍端着茶盏的手收紧了一点:“那少清剑修下手如此狠厉吗?”
周崇举面色一沉,低叹了口气,向他招了招手,示意凑近了说话尽管是身处密室之中,但提起昔年秘辛,他总归也是小心翼翼的:“非是那清辰子下手太狠,而是……那时齐云天一身伤痕,除却肩头那道要命的伤之外,其他地方也落了大大小小不少的伤。若说是十六派斗上与人交手负伤在所难免,可那些伤里,竟能看出些溟沧道法的痕迹。”
“什么人敢如此大胆?”张衍目光略微眯起,有锋芒一瞬。
周崇举左手扣着右手,拇指抚过手背:“显而易见,是齐云天结束了十六派斗剑归来的途中还曾与人交手斗法。他本就重伤在身,经此一遭,不仅没能及时赶回溟沧医治,反是妄动气机,以至于伤势恶化到无以复加。至于是何人如此大胆……齐云天虽然未说,但我们心里都是有数的。”
他说至此处,摇了摇头:“世家在门中内乱折损了一名洞天,更失了无数才俊,怎能不恨上师徒一脉?阿玉她也是糊涂!怎就……”
他冷不丁地脱口而出旧日的称呼,眉头皱得更紧,一下子止住了话头,看了眼身边的张衍。
而张衍仿佛并未留心到他的一时失言,漫不经心地望着某处:“诸位真人都知道,却也毫无作为吗?”
“能有什么作为?”周崇举觉得奇怪,“且不说那时师徒一脉中只有孟真人一个洞天,身份远在世家几人之下,便是师徒一脉是如今之势,掌门借世家助力登位,也断不会将世家如何。齐云天当初既被选做前往十六派斗剑的人选……说句冒犯的话,那也就是被抛出去的弃子。”他抚须一叹,“可惜被放弃的卒子过了河,也是可以将军的。这些年因着这桩恩怨,世家也算是胆战心惊了。”
“大师兄的伤,便当真没有办法吗?”张衍沉默良久,开口时只有这一问。
周崇举摇摇头:“伤至这种地步,已非丹药可救。若能有谁解得少清化剑之法,配合上道术施为,或许能找到一线转折之机。可这化剑乃是少清秘法,又如何会让旁人解了去?更何况,又有几人有本事能拆解这等高深道法?”
张衍的目光忽地动了动,看向周崇举:“眼下齐师兄这伤,该当如何?”
“那伤大约隔上个几十年便会复发,发作时伤口开裂难愈,体内气血不畅,气机凝滞,非一般疼痛可比,最是难熬。”周崇举摇了摇只剩下半杯水的茶盏,“要说如何快点熬过去……办法自然是有的,只是也不过是饮鸩止渴罢了龙渊大泽泉眼无数,皆通向水底极阴极寒之处。于水中闭关,自然能麻痹伤口之痛,但对应的,也要受那等阴寒入体之苦。水中灵机充沛,虽于伤口有益居多,却不过是换了种煎熬罢了。”
“……”张衍听罢,仿佛思量了些什么,随即点点头,“我知晓了,多谢师兄。”
周崇举有些没回过神,愣了愣:“你这是知晓什么了?你……”
张衍仍是淡淡地开口,语气却郑重:“有劳师兄替我准备样东西。”说着,他在周崇举耳边低语两句,后者一怔。
“你这是……”周崇举拿捏不准他的意思。
“此番能入得十大弟子之位,齐师兄助力不少,我理应偿一个人情,也算为以后铺路。”张衍看着角落里的熏炉,声音平静,仿佛在叙说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
周崇举思忖一番,觉得言之有理,加之张衍做事素来稳妥,点头应道:“也好,稍后我便起炉,大约三天便可炼制妥当。”
张衍站起身来也准备告辞:“那边有劳师兄了。齐师兄之事,毕竟关系重大,还望师兄保密。”
“这个我自然省得。”周崇举抚须笑了起来,“若是传出什么风声,依你二人的身份,只怕蜚短流长能把溟沧掀上天。”
他不过说笑,张衍却忽地抿紧唇,目光里蕴起一抹凉意。
第九十六章
九十六
张衍至丹鼎院出来时,正是日出时分。极远处海天一线,旭日东升,龙渊大泽被染作一片酡红,天边云霞有一种醉人的瑰丽。他难得地分出一些闲情逸致驻足,欣赏了一眼那片万顷波澜映日流金,随即注意到一片汹涌云浪远远而来,竟是那气海浮天的法相。
他遥遥稽首,朗声道:“真人好雅兴。”
那法相倏尔一收,锦衣少年卧坐于云榻间,冲他一笑,招了招手,示意上前说话。
张衍被一缕气机牵引了过去,向孙至言见了礼,亦向着侍立在一旁的宁冲玄一拱手:“宁师兄。”
宁冲玄神情有些复杂地点点头,算是与他招呼过了。
“我也是一时兴起,带着冲玄出来溜达,不曾想竟撞见了一个你。”孙至言一拍膝盖,与他漫不经心地说笑,“你在下院那番作为,我可都听说了。”
张衍礼节性一笑,倒并不自矜:“那也是得几位真人与大师兄的扶持。”
孙至言听他提起齐云天,目光似微微一亮:“你自然是不会叫你大师兄失望的。”说到此处,他又随口一问,“说来那灵犀酒你可尝过了?滋味如何?”
“孙真人所赐之酒,滋味自然非比寻常。”张衍面不改色地应对了过去,“饮罢颇有醍醐灌顶之感,多谢真人不吝下赐。”
孙至言露出极满意的笑容:“那本就是用十数种灵药酿出来的好酒,有静心凝神之效,于你破除丹壳也颇有助益。”
如此又絮絮闲话了几句,孙至言道是还要往正德洞天去,张衍自然顺势告辞离开。目送着张衍的遁光消失在浩渺层云间后,孙至言反到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卧坐在云榻里,心满意足地长舒一口气。
宁冲玄闭口不言憋了半晌,此刻终于可以提问:“恩师特地来询张师弟,可是有什么用意?”
孙至言闭着眼哼着小曲,自得了一会儿,这才道:“自然是来看看红鸾星动。”
“……”宁冲玄沉默片刻,“弟子愚钝。”
“你看那张衍与从前相比,可有哪里不同?”孙至言素来很乐意与他探讨这类话题,当即坐直了一些,开始循循善诱。
宁冲玄认真思量了一番后,郑重道:“大比结束不过几日,张师弟自然不可能破得壳关,一身丹煞与先前相差无几。”
孙至言长叹一口气,随即又振作了精神,领着他跟上自己的思路:“他那一身丹煞自然没变,但眉眼间却多了几分盎然春意啊。”
宁冲玄陷入长考,百思不得其解自家恩师所说的春意是什么,于是只能道:“张师弟入得十大弟子之位,比之从前意气风发也是情有可原。”
“……”孙至言啧啧嘴,觉得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他支着侧脸,转头瞧着远处的云蒸霞蔚,喃喃道,“人家说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如今这张衍是金榜题名了,就不知经掌门师尊这么一推,几时才能洞房花烛?”
一路回了昭幽天池,张衍按着自己的计划四处考量了一番,这才入得内府。
“上清天澜”四个大字洋洋洒洒地挂在正墙上,一入府便能看得分明。张衍自顾自地品鉴了一下,觉得极好,敛了一身气机,踏入小壶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