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九十二

后面的记忆凌乱而断不成章,像是冷冷细雨扑面而来,带着晚春将尽的苍青色。

张衍并不能完全看懂那些晦暗的画面,有些人来了又去,连残缺的词句都未曾捕捉到,唯一不变的只有齐云天一身宽大的青色道衣,衔着似是而非地微笑着踩踏过那些人事变迁。他已不再只是当初那个一道紫霄神雷夺得头筹的十大弟子首座,他已淬炼出一副足够冷硬的心肠袖手旁观着风起云涌。

这样的齐云天,仿佛更接近他之前的了解与认知,却又并不能让人就这么坦然面对。

齐云天就此深居简出于玄水真宫,孟真人体谅他不易,便遣了一名在齐云天离山时收的弟子之一予他做了执事。张衍一眼认出那便是何人年轻时的范长青仿佛还没有那么发福,犹自带了几分年少的精神气,不似后来那么得过且过。

范长青倒并不介意负责起玄水真宫的琐屑,齐云天代师传教,他也从来都心服口服。然而纵使多了个范长青,偌大的玄水真宫依旧空荡得有些荒芜。齐云天的心思从来都不在那些琼楼玉宇之上,只把这些事情交予了范长青打点,唯独叮嘱了一句将那碧水清潭辟得更开阔一些,免得拘了那龙鲤。

这样一片空旷寥落间,唯有齐梦娇偶尔提着长长的裙摆跑过那些曲折的回廊来到齐云天面前,与他说起一些家常。

而齐云天全然不曾在意过这种寥落,他已然经历过人生最孤决的时候,闭关于玄水真宫的这些日日夜夜不过是一点无伤大雅的时光消磨而已。张衍只觉得那些画面变幻得太过仓促,无从分清究竟仓促流逝过了多少时光,当眼前的景象终于缓和下来,恢复到先前那种娓娓道来的讲述时,齐云天正与钟穆清在一座凉亭间弈棋。

午后的阳光温存地洒落在那袭织绣着云水纹案的青衣上,齐云天仿佛已很久不曾以玉冠束发了,只用一根青白的发带将些许碎发束在脑后,并不如何英俊的眉眼愈发有一种不动声色的端庄与安然。

“听老师说,近来师弟对门中梭法颇有兴趣?”齐云天落下一子,仿佛漫不经心地开口。

钟穆清扳了一子,笑了笑掩去眼中的意外:“不过是多读了些前人心得,有些好奇罢了。”

齐云天笑意淡淡的,无人能窥出其中真正的情绪:“生有涯而知无涯,我辈追寻大道,正需要这份勤勉与好学。掌门师祖精通梭法,秦真人也不差。你往来琳琅洞天素来勤快,想来秦真人也会有颇多指教。”

钟穆清的神色有一点极细微的变化,没有轻易接过话头。

齐云天倒也不以为意,仿佛刚才不过是随口一言,跟了一步棋后转而又道:“可惜我于梭法上懈怠得紧,哦,对了……”他仿佛无意间想到了什么,自袖中摸索出一物,“此物你正好用得上,便拿去吧。”

张衍就站在他身边,将那件物什看得分明那是一枚玉色神梭,光华流转,上有暗纹,显然是一件颇为精致的法宝。

钟穆清双手接过,不由赞叹:“这神梭……仿佛有些像掌门年轻时那十二天梭的样式?却又不是,更像一对些。”

“我不精梭法,此物留着倒也无用,反是浪费。”齐云天缓缓道。

钟穆清细细端详着那梭,显然颇为喜欢,随即向齐云天一拱手:“多谢大师兄,那小弟就却之不恭了。”

齐云天指尖把玩着一枚棋子,垂眼笑了起来。张衍细细打量着他的神情,隐隐竟觉察出一种阴霾。这梭究竟有何玄机,他虽看不真切,但观齐云天这一刻的深沉笑意,也知此事必不简单。

然而他已越来越无法明了齐云天的许多行事,明明自己就身处于他的回忆之中,却仍觉得隔了千山万水,经年累月。

张衍留心齐云天这番赠梭的举动,一心只想往后再看对方究竟是何用意,回忆却又渐渐斑驳,变幻到了不知何时。夜色浓稠,乌云将天空压得极低,一处不知名的仙峰山头,齐云天青衣飞扬,负手而立,身后跪着个看不清面孔的瘦削身影。

“你先前不是说,只要能扳倒微光洞天,什么都愿意做吗?眼下便有个好机会。”齐云天望着远处黑海澎湃,淡然开口。

张衍心中微讶,转而看向那个跪着的人,却不知对方是何身份。

那人匍匐下身,沉声道:“请大师兄教我。”

“洛清羽洛师弟带那周用回山的事情,你当也知晓了。门中如今流言蜚语,尽是那周用的是非恩仇。”齐云天神色平静,仿佛若有所思,“可那周用不过寒谱出生,前途有限,名声再坏,也就不过如此了。”

那人呼吸一滞,随即又惊又喜道:“大师兄的意思是……”

齐云天笑了笑,明明是极温和的微笑,却看得人心底发凉:“洛师弟乃是颜真人近年来的得意门生,与微光洞天可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萧师弟当知该如何做了吧。”

萧师弟连连点头,话语间已有些阴狠之意:“听闻那洛清羽身上的伤乃是周师兄重创,可以洛清羽的修为何以被伤重至此?更何况为何旁人都寻不到周师兄,独独洛清羽寻到了?足见两人必有首尾!这洛清羽看着是一派正人君子,其实也,嘿!”

齐云天仍是一派淡然:“洛师弟毕竟是微光洞天的弟子,身份贵重,有些话该说些什么,如何去说,才能不被人轻描淡写地揭过去,就看你的本事了。”

“大师兄放心,似洛清羽这等人,最重名声,人言可畏,必能叫他生不如死。毁了一个洛清羽,微光洞天想必也会痛心疾首!好,好,好。”那萧师弟说得咬牙切齿,齐云天不动如山地听着,一派与己无关的坦然。

张衍却只觉心头某处一沉,若他不曾记错,听宁冲玄所说,当初洛清羽被腌臜流言所迫,乃是齐云天出面替他平息了事端。而谁能想到,那等流言的开端,竟是齐云天利用他人所放出的?他这是要……

还未等他想得分明,一切便如墨色化开,景象再转,齐云天已是端坐于廊下,看着附近一片雅致花草,听着范长青絮絮说着门中大小事宜。

“还有一事,啧……说大不大,说小,倒也不小,只是怕说出来污了大师兄的耳朵。”范长青将前面几桩明细一一禀告了,便换了有些八卦的口气。

齐云天转而看向他,不觉一笑:“说来听听?”

“是关于微光洞天洛师弟的,大师兄想必还记得他带世家那周用回来的事情吧。”范长青干咳一声,压低了嗓子,“如今门内纷传,说是洛师弟与那周用……”他顿了顿,显然是在思考如何措辞得恰好,“与那周用早有苟且,那一身伤也是蜂狂蝶乱所致。那等钻穴逾墙,干柴烈火的行径被传得有声有色,实在是……”

齐云天凝神听着,随即皱了皱眉:“如此有辱门风之言,是何人所传?”

范长青连忙正色:“小弟已查过了,这等不堪入耳之言仿佛是世家那边一个萧氏弟子传出来的,可那人外出除妖,一时失手,已是身陨,如今也无从查证了。何况如今流言纷纷扬扬,也是空穴来风,人人皆在议论,如何确定得了始作俑者?”

齐云天曲肘支着额头,沉吟片刻后抬手示意他上前听令。

范长青躬身上前两步,听罢齐云天低声嘱咐的话语,面露讶异之色:“大师兄这是……”

“你且去,按我说的做便是。”齐云天微笑着截断了他的话,范长青亦不敢多问,当即便领命退下了。

张衍不知道齐云天交代了范长青什么,却只觉得这样算计人心的齐云天就像是杀人不见血的刀。那些流言蜚语的源头正是他自己,他却能若无其事地反过来向范长青问询始作俑者是何人。如此说来,那名萧氏弟子的身亡恐怕也不是什么意外……这一盘棋,齐云天实在是下得滴水不露,大局在握。

明明还是天朗气晴,雨声却渐渐起来了,张衍转过头,才发现周围景色已变,昏暗的大殿内一片寂静,只听得清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齐云天一袭青衣端坐于高处,殿下跪着的那人,同样是一袭青衣,却是截然不同的气质。

是洛清羽。

洛清羽的脸色仍有些病态的苍白,一袭青色道袍裹着清瘦的身体,显得支离憔悴。这憔悴也许是因为周用留给他的伤,也许是因为那些伤来得还伤人的流言:“此番多谢大师兄,若无大师兄出面,我……”

齐云天闻言叹息了一声,起身缓步走下,将他扶起:“好了,你还带着伤,起来说话。”

洛清羽眼角仍是红的,嘴唇嗫嚅了一下:“师兄大恩,清羽无以为报,他日结草衔环……”他说至此,又用力摇了摇头,“我愿为大师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说什么傻话,”齐云天拍了拍他的手背,“你是我的师弟,你有难,为兄岂能坐视不管?”

“大师兄……”

“已经没事了。范师弟已寻来了个周用族中的孩子,资质尚可,我已收入门下做记名弟子,也算圆上了你外出替我寻访弟子机缘,无意间偶遇周用一说。”齐云天轻声宽慰,“此事便到此为止,有为兄出面,不会有人再为难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