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光殿本是为静心参道所设,位置偏僻,居于七殿之末,殿前有一片开阔空地,两侧供着四象三清。一场连绵了几日的雨还在殿外无动于衷地下着,将一级级绵延向上的玉阶冲洗得发亮。雨水浑浊,暗藏压抑灵机,一滴落在身上便已是投骨生寒,显然是有大能修士刻意布下的法雨。

齐云天端正地跪于雨中,青衣与长发湿透,却始终不曾以术法挡雨,更不曾弯下过脊梁。

“云天,我且再问你一次。”秦墨白的声音于殿中遥遥传来,隔了层雨幕,有些渺茫,“你擅自从首座之位退下,却是为何?”

接连不断的雨水砸在肩头无比沉重,齐云天却并不曾低下头去,平静对答:“弟子自知首座之位不过仅剩二十四年,久留并无意义,自愿让位出缺于宁师弟,以成全宁师弟求道上进之心。”

殿中沉默半晌,秦墨白的声音又起,和煦的反问在这场雨中直教人心底发凉:“你是为了宁冲玄?还是为了那张衍?”

齐云天任凭冰凉的雨水流过脖颈,寒意锐利的就像是刀子,顺着肌肤割剐而过,错觉般随时都会流出血来:“弟子愚钝,不明白师祖的意思。弟子退位,世家目的已成,自然不会阻止宁师弟入主十大弟子。至于张师弟的十大弟子之位,乃是苏氏灭门后,他自己争取而来的。当日浮游天宫内秦真人所言分明,何人斩杀苏奕鸿,何人便可得此位。苏奕鸿之死,有千百弟子为证,师祖若有疑惑,当可一查。”

摇光殿中似传来一声低沉叹息,随即再无动静。

齐云天跪于雨中,勉强维持着清醒说完这番话后终于有些支持不住。以他元婴修为,运功抵御雨中寒气压迫本不是难事,但这雨乃是秦墨白罚他所降,他自然只能领受。这责罚来得并不教他意外,退位之事他本就需要给出一个交代。那夜同意张衍的劝退,说出愿意一力承担此事的诺言时,他就知道免不了这样一遭。

这样大的雨,下起来了就不辨昼夜明晦,他也记不清自己究竟跪了多久。其实说到底也没有什么,罚过了便也就过去了。他这么想着,却又无法真的那么轻松,这场雨阴沉得像是压在心上,带着动摇心智的力量,他必须极力保持灵台一线清明,才不至于思维涣散,失了清醒。

不能倚仗玄功,几天几夜过去,此刻到底有些浑浑噩噩。

呼吸微乱,冷不丁呛了口雨水,连连咳嗽起来的时候,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冻得发疼。还有胸口处……那种跗骨之蛆一般的疼痛仿佛又要来了,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发作,仿佛比从前来得早上许多。

齐云天不动声色地咬紧牙,面上依旧温顺而从容,跪在雨中,纹丝不动。

“恩师……”

摇光殿内,孟真人坐于下首第一位,终是忍不住出言轻唤了一声。

高台上的年轻道人怀抱拂尘,缓缓睁开眼:“这就心疼了?”

孟真人垂下眼去,心疼都写在脸上。孙至言在一旁赶紧宽慰了几句:“大师兄,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云天不吃点苦头,哪里搞得定那张衍?”

“……”孟真人默默看了他一眼,显然并没有被安慰到。

孙至言坐直了些,牵了他的袖子好声好语道:“师兄你且宽心,不过是场苦肉计,横竖云天有坐忘莲在身,一场雨也淋不出什么好歹。虽然眼下看着是虚弱了些,等一会儿张衍那小子到了,见他大师兄为他隐瞒真相受罚,哪里有不感动的道理?”

说到此处,他望向秦墨白,只觉得十二万分的钦佩:“恩师不愧是恩师,这等釜底抽薪的法子真是绝了。”

秦墨白淡淡一笑,掐指算了算:“那张衍已回昭幽天池,现下唤来倒是正好。”说着,一道金光不动声色地飞出摇光殿。

孟至德仍是皱着眉,仿佛有些发愁:“张衍那孩子,看着道心坚决,若是无动于衷,又当如何?”

孙至言倒没有想过这个可能,当下愣了愣,随即豪气干云地许诺:“大师兄放心,张衍若是不从了云天,就凭我们还揍不了他吗?”

“……”

第七十八章

七十八

张衍回得昭幽天池时,正赶上北辰派来人恭贺,一番迎来送往,倒是消磨了不少功夫。还未消闲片刻,他的大弟子刘雁依也来向他辞行,言是要外出寻药化丹。张衍叮嘱了几句,又赐下不少法宝,便也由她自己去了。

料理完这一桩桩一件件的琐屑,张衍自觉终可安心闭关,正要入得小壶镜,一道金光忽地飞入内殿。

“……”张衍叹了口气,扬手一接那掌门符诏,便知自己还得外出一趟。

他拿捏着符诏,正要打出,却又顿了顿,心中平添几分疑惑。掌门此时相召,却不知是为何事。他细细思量了一番自己近日在下院的作为,自觉并无什么不妥之处,当下也就一定心神,拍出符诏,任由金光牵引着自己往浮游天宫去了。

只是这一次的符诏来得仿佛与以往不同,一路横天穿云而过,最后竟领着他在一片滂沱大雨中落地。

雨水甫一上身,张衍便被那伤筋动骨的寒意所震,连忙撑开一片水行真光隔绝了这场法雨。好在他有法衣护身,更兼之有一股暖意拂去了那些微不足道的寒流,倒也不曾受什么影响。他抬眼望去,一时间分不清这是浮游天宫上的哪一处。一座肃穆而幽凉的殿宇隐没在雨中,青石台阶一级级蜿蜒向上。

然后张衍看见了跪在雨中的齐云天。

他所能看见的不过是一个黑发披散,青衣湿透的背影,但他一眼看过去的时候,便知道那是齐云天。那个人跪在雨中,就像是一团随时都要晕开的墨色,仿佛已是跪了很久。

“大……”张衍下意识上前一步,随即隐约意识到什么,又将唇紧紧一抿,换了冷静平和的口吻,“弟子张衍,奉命前来拜见掌门。”

“无需拘礼,你且入得殿来吧。”秦掌门言语温和。

张衍看了一眼仍是跪着的齐云天,终是大步走上台阶。殿宇的飞檐挡去了这场透骨生寒的雨,那个青色的影子在雨中伶仃寡淡,有种气力不支的摇摇欲坠。他按下心绪,抬头看了眼殿前匾额摇光殿,仿佛是上极殿的一座偏殿。

入得殿中,唯有高台之上端坐着一名羽衣道人,怀抱拂尘,面色和煦。

“见过掌门。”张衍稽首。

秦墨白微微一笑:“无须多礼,今日召你前来,为的不过是你劝你大师兄退位一事。”

张衍心头一凛,方才齐云天青衣萧索的背影历历在目,他暗暗咬牙,面色露出些许讶异之色:“劝大师兄退位?弟子不明白掌门的意思。”

“哦?”秦墨白自高处看着他,“你是想说,你大师兄辞退首座一事,你事先毫不知情吗?”他笑得似深了些,又补上一句,“云天方才,可是什么都说了。”

张衍于高台之下垂着眼,眸光微动,随即恰到好处地皱起眉:“不知大师兄同掌门说了什么?弟子困惑,不得其解。大师兄自首座之位退下,这件事情确实突然,我等也皆是讶异。掌门所说,乃是弟子劝大师兄退位,这实在让弟子惶恐。大师兄身份非凡,道行精深,门中弟子无不敬重佩服。大师兄欲行何事,那必是有自己的主张,岂是他人可以左右?掌门此言,弟子万不敢领受。“

“这么说,倒是我误会于你们了。”秦墨白听得这话,仍是淡然微笑。

“不敢。”张衍沉声对答,“掌门所虑不无道理。大师兄从首座之位退下,想来原是为了成全宁师兄,谁知后来苏氏覆灭,这才便宜了弟子。是以掌门所言,实乃人之常情,也多谢掌门听弟子自证清白。”

秦墨白凝神听罢,若有所思地点头:“如你所言,这原是巧合?”

张衍依旧不动如山:“正是。”

齐云天曾答应过他,此事由他一力承担,哪怕事后洞天真人追责,也不会牵系旁人。若齐云天真的将他供了出来,又岂会自己在雨中受罚?只怕掌门也早已问罪昭幽天池。想来正是因为这位大师兄担待了全部,掌门虽心有疑虑却无证据,特来试探自己。他必须咬死了与此事无半点干系,齐云天那厢才有斡旋的余地。

殿中气氛倏尔沉静了下来,只闻得外面的雨声淋漓。张衍听着那雨声,面色不变,拢在袖中的手却不免收紧。

能不能保下齐云天,只在自己这一番说辞上了。

仿佛过去了许久,高台之上才传来一声浅浅叹息:“如此,倒是我误会那个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