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云天不作声地微笑,抬起头时目光落在殿外那一根根足有几人才可环抱的雕花玉柱上当年彭真人洞天之时他心中便有过计较,言语间暗示过张衍,这位彭真人虽在门中地位尴尬,但洞天之后,亦是举足轻重之人。如今张衍与彭真人走至一处,若此番张衍入得十大弟子,则彭真人亦会站位于师徒一脉。

琳琅洞天还想要左右摇摆,却是不能了。

不过论资历,彭真人到底差了琳琅洞天一筹,恐怕秦真人扶植黄复州不成,便会趁机搅混这一池水,借着此番剿灭苏氏来做文章……

他执着金符玉章走入外殿,看着殿下一干弟子,果然闻得身后大殿内传来秦玉的声音:“师兄,口舌之上也争不出什么高低来,黄复州与张衍到底谁高谁下,也不必争辩了,小妹适才也是思虑不周,门中英才俊杰无数,谁说只这二人方才出彩?依小妹看,此次剿灭苏氏,谁人能拿下那苏奕鸿,谁便能登上此位,诸位以为如何?”

一众弟子在殿外听得此言,各个面露喜色,眼中的跃跃欲试藏也藏不住。

齐云天倒并不如何在意这点突如其来的状况,遥遥地看向端坐于僻静处的那个身影。张衍似有所感,同时抬头,两人的目光便这么猝不及防在中途相接。

记忆里,张衍仿佛从来都是如此傲岸而自信。

齐云天垂下眼帘,说不出为什么,轻轻笑了起来。

第六十九章

六十九

浮游天宫大殿内,溟沧十位洞天真人第一次集聚一堂。秦玉居于秦墨白下首,位置高于其他洞天。世家与师徒一脉本是分庭抗礼,人数相当,不料彭真人入殿后,竟是直接落座于师徒门下,以明立场。

秦玉目光在彭真人身上一扫即过,将那点讽刺之意藏得极好,微笑间款款而谈:“上一次与彭师侄相见还是你随时在苏师兄身边的时候,不曾想你我再次同坐一堂,竟然已是苏氏覆灭之日,时移势迁,真是令人唏嘘人心之变啊。”

她此言一出,世家几位真人不觉面露一丝冷笑;师徒一脉间,颜、朱二位真人纹丝不动,显然是打定主意袖手旁观;孟真人位于首座,眉头略微一皱,却碍于陈年旧事的敏感,不曾轻易开口,倒是孙至言一听这话便要开口说道上两句,却被彭真人含笑制止。后者一抚袖上花纹,笑意清浅,迎上秦真人不动声色的挑衅:“是啊,人心之变太过难料,若是恩师还在,想来也会怒叹苏氏后人心术不正。说来此番还要多谢掌门与诸位真人,除了这等叛师逆命之辈,免叫恩师名声蒙尘。”

她本是昔年世家洞天苏真人之徒,当年门中内乱,苏真人身死人手,她也随之地位尴尬,若非掌门庇佑,断不会有今日成就。只是秦真人方才所言,字里行间都意有所指,言她受苏氏师承之恩,如今却反过来要覆灭苏氏,实是两面三刀忘恩负义。

彭真人如何不知琳琅洞天对苏氏与自己的敌意,当年苏真人同那人斗法,败下阵来,兵解而去,而那人屠戮世家后破门而出……这始终是门里一桩痛事。

只是如今,苏氏必亡,她所能做的,也不过是尽可能地维护恩师名誉,以免其故去多年还要受后人罪行所累。

“蒙不蒙尘我不知道,”秦玉掩唇轻笑一声,目光却锋利起来,“百余年前便已蒙羞倒是真的。”

这话便已是不大留情面了,偏偏碍于资历辈分,彭真人纵有恼火之意,亦不可造次。

“师妹此言差矣。”一直不成言语的秦掌门微笑开口,“当年苏真人也是为溟沧安稳计,此乃高义之举。”

秦真人闻得此言,笑语间大有深意,却也将此番言语之争就此打住:“掌门师兄都如此说了,小妹自然受教。”

大殿内几位洞天之间暗流汹涌,殿外却是一片如火如荼。齐云天立于高堂之上,金符玉章高悬于空,化作一卷硕大玉简铺展开来,上面密密麻麻俱是溟沧弟子之名,按修为境界,入门齿序依次排下。他指尖青光婉转,优先连点十数名元婴真人之名,看着传令符诏飞出殿外后,转而继续清点化丹门人。

张衍于殿下看得分明,齐云天虽是执那金符玉章在召集门人,但动用的皆非掌门金诏。可纵使未有那一层掌门之令相压,无数门中弟子皆是风风火火地应召而来。足见其在溟沧名望之高,无有不服者。

苏氏毕竟是千年望族,既然要斩草除根,必得有足够人手。齐云天在高位召集门人便已去了半个时辰,待得又一个时辰过去,殿下里里外外已聚集了千余名弟子。从元婴自玄光修为尽有之。

待得人已齐至,齐云天一收金符玉章,环视众人,朗声开口:“秦阳苏氏,不思敬仪,意存忤逆,有擅毁祖师封禁之罪,更怀叛门自立之心,实乃欺师灭祖,罪无可恕。今掌门有令,命我召集众位同门,围剿苏氏,清理门户。”他神色温和,始终不见多少严厉,目光却轻而易举压得所有人不敢议论,“若有异议或私通苏氏告密者,以同罪论处。”

众弟子哪里还敢多言,皆领命称是。

“韩长老,龚长老,穆长老。”齐云天率先点名三名元婴真人,其中世家与师徒各有之,“有劳三位长老携弟子拿下苏氏一门在溟沧之中的全部洞府。”他抬手一招,万千清波流水汇聚成一片山门地图,指尖连点几处,正色叮嘱,“苏氏根基深厚,享有十数陆洲,百余福地,灵岛仙峰不可胜计,虽无元婴真人坐镇,亦不可大意。由你三人主事,领三十化丹弟子,三百玄光弟子分头前往,明日之前,必要将门中苏氏之地尽数清理。”

“我等领命。”三位长老稽首,转头便去往殿外各自召集人手。

张衍虽然知晓此番剿灭苏氏的关键还在深津涧一战,但齐云天的各个指派调度他仍是专心听着。

老实说,这还是他第一次见识到如此雷厉风行的齐云天。关于这位大师兄的种种传闻,他已听得不计其数,却从未真正见过这个人指点江山的雷霆手段。原来这才是齐云天,又或者说这也是齐云天。

苏氏一门千年根基在齐云天的三言两语间被梳理得有条不紊。他先是派遣三名元婴真人处理门中苏氏领地,随即又唤来两人,让他们带领部分弟子驻守溟沧附近,拿下漏网之鱼;还有九城之中,苏氏的一席之地也被他遣人连根拔去……如此一层层清洗下来,便如天网罩下,不给苏氏半点喘息之机会。

一道清光忽地从外飞入,被齐云天抬手接了。他展开一看,不觉微笑,随即扬声道:“宁师弟何在?”

宁冲玄自人群中出列,抱拳拱手:“大师兄。”

“师弟,苏闻天那日与你并未分出胜负,此人如今尚在门中未走,正在方振鹭门上做客”齐云天知他一直为与苏闻天战成平局一事抱憾,当下便给了他这个机会,“他就交由你了,你可先行一步。”

宁冲玄知晓他的好意,正色领命离去。

齐云天随即目光一扫,落在近处范长青身上。范长青何等乖觉,自然不等被点名就站了出来:“但听师兄吩咐。”

“有一桩事非你来办不可。”齐云天低声叮嘱,“你去魏国金州一行,将驻守苏氏根系所在的修道之士找出,尽数除去。”

范长青心头凛然,心知齐云天这是要彻底断了苏氏的转生之路:“敢问大师兄,这除去是指……”

齐云天微微一笑:“格杀勿论。”

“大师兄放心,师弟必会用心。”范长青知晓此言分量,躬身领命,不敢有丝毫怠慢。

“好,虽是那里并无什么大能修士,但你自己也需小心,不要大意。”齐云天温言关照了一句,便示意他可启程。

待得范长青离开浮游天宫,他环视一圈殿中,目光终是落在了张衍的身上,眼中的锋芒柔和了些许:“张师弟,且上前来。”

张衍闻言起身,来到高台前见礼:“大师兄。”

齐云天自高处注视着他,片刻后轻声道:“不必多礼,上来吧。”他略一抬袖,便有气机牵引着张衍来到自己面前。

因着先前齐云天已有诸多布置,是以此时唤得张衍至近前也不显得如何突兀,殿中也无人敢置喙他的决策。张衍登上高台,来到齐云天身前,他看着这位布局周全的大师兄,只觉得对方此时看向自己的目光,与先前看向宁冲玄时,又是不一样的。

“此番……”齐云天轻声开口,声音唯有他二人能听清,“此番多亏师弟的筹谋,师徒一脉才有机会得彭真人入位,为兄在这里先行谢过。”

张衍略微一笑:“师兄言重了,一切全赖师兄果决才是。”

齐云天的眼睛里仿佛总是带着笑,可是这笑与笑之间,又有所差别。张衍借着这一刻终于看得清楚了些,那种笑容并非是刻意堆砌出来的情绪,恰恰相反,那像是他一直苦苦隐藏,却还是自眼中漏了出来的一点端倪。

他总是能从齐云天的眼中找到自己的影子。

“不过是二十四年的首座之位,不要也罢。”齐云天闭了闭眼,手指摩挲过金符玉章,有别于之前发号施令的干脆利落,这一刻他的语气略微缓慢了下来,“只是彭真人得入洞天时日尚浅,自己尚未能彻底立足,十大弟子首座如今由世家接掌,恐怕来日还有不少龃龉。我自会替你斡旋,你在那个位置上,自己也需有所准备。”

张衍忽然觉得,如果不是这么十万火急的时候,他与齐云天的谈话其实可以再久一点。这样的念头让他自己都啼笑皆非,随即他说笑道:“师兄这话便是在取笑我了。方才掌门有言,谁能拿下苏奕鸿,才可坐上那十大弟子之缺。如今局势未明,结果未定,也许门中更有英才俊杰能荣登此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