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冲玄觉得这个话尺度未免有些太大,只能轻咳一声:“之前我欲引张师弟拜在齐师兄门下,齐师兄出关后对张师弟有所关照实属正常。那时齐师兄听罢张师弟的名讳,还特地询问了一句是哪个衍字。”
“衍者,水朝宗于海貌也,是个好名字。”孙至言似想到了什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不过也难怪云天会多此一问,这其中原是有一桩缘故的。”
他抛出了话题,不料不半晌等不到徒弟追问,有些气馁。
“冲玄吾徒,你难道就不好奇吗?须知八卦也是一种吾辈修道时不可或缺的排遣啊。”
“……您开心就好。”
第七章
玄水真宫是日复一日的烟波浩渺,却不似其他洞天福地那般云蒸霞蔚。玄水真宫外方圆千万里俱是澹澹汪洋,仿佛可盛天地日月。大小岛屿星罗棋布,主宫洞府坐落在这片碧波深处,似一方中流砥柱。
这片洞府似海非海,初见时让人望之生出叹谓之心,若是乘舟御风而行稍久,才会惊觉这水的静那是有道行极高的人驾驭着这片水域,水才能迎风不起浪,无波亦无澜。若是眼光老辣一点的,便能感觉到那埋在云水深处的庄重气机,有如泰山之稳,这片地界的主人,修行水法已出神入化。
玄水真宫自成一方主岛,楼阁殿宇样式古旧,气势恢宏,大小湖泊溪流与山石草木相映,如同一片山河。若是步行,只怕一日也难走罢这里的每一处亭台回廊。
玄水真宫的主府,也是玄水真宫主人平素起居修行的内殿,与前面待客的庭院正堂隔了一泊碧水清潭,一座座玉桩自水中耸立而出,出水端雕成莲花模样,大小不一,排作一道花盏浮桥,两岸杨柳百年常青。碧水潭之后,再走过一片郁郁竹林,便是一座被烟水环绕的大殿,匾上书“天一”二字。此处碧瓦飞甍远远的只能得见一角,便是玄水真宫门下弟子,也难得入内。
只是与外面那等堂皇气势不同,天一殿内虽然敞阔,颜色古雅,却无太多修饰。中央一潭圆池,周围一圈天干地支,八卦相环,池中铜鱼沉浮,以此计数时日。再往里,便是打坐用的玉砌座台,乃是整个玄水真宫灵机最充沃之处。
齐云天自玉台上睁眼时,堂下圆池里铜鱼恰好咕咚一声浮到子时位。
他极缓慢地吐出一口内息,但闻得殿外那一环水波涛声浩瀚。修习北冥真水多年,他早已是万水朝宗之境。待得水声渐歇,齐云天一扬手,便有一物自殿外穿堂而过,稳稳落入他的掌中。是一方密封的卷宗。
他弹指解了上面的禁制,将其展开范长青素来是个办事稳妥的,替他打点玄水真宫内的杂事,件件都有条不紊,处事也极为周全谨慎,知道该留心什么,不该议论什么。
卷宗上一一写明了他闭关这几日门中值得拿出来说道的事情,齐云天一目十行地扫过,大抵也知道了世家那边是个什么动静。自品丹大会之后,世家几位真人便先后闭关,掌门则于浮游天宫召集了师徒门下四位洞天真人商议要事,内情不详。
齐云天手指一拢,有清水漫过手中绢帛,洗去那些墨渍。
掌门召集四位真人,自然是为了张衍丹成一品之事。事关张衍,他总是乐意多思量几分。
此事说大可大,毕竟是千万年难得一见的一品丹煞,当用心栽培;但说小亦不过如此,张衍在门中根基浅薄,便是丹成一品,放到有心人口中搬弄是非,也就不过是个资质稍好真传弟子而已。
四位真人中,孟、孙二人乃是掌门嫡系,颜、朱二人则与其偶有龃龉。此番张衍之事,双方难免相较不下,最后恐怕还是要看掌门的意思。至于他那位掌门师祖……齐云天忆起昔年北冥天都剑一事,心下稍安,刚要弃了手中卷宗,却被一丝灵机惊动,抬头向着大殿门口望去。
今夜月色晴朗,在门口洒落一片清辉,泠泠似水。有人踏着这水波缓步走来,身上那件化丹弟子的法衣在夜风中舒展开来,那张极俊朗的脸上带了些许笑意,步履从容,自有三分清傲风骨。
齐云天看着张衍步步走入殿中,只注目了一眼,便收回目光:“前辈若闲来无事,大可再睡上十几二年。”
“张衍”一挑眉,随即直接飞身来到玉台前,在台阶旁坐下:“咦,这倒奇了,我还特地盛了一缕那小子当初落在我那儿的气息化形,你怎地一眼便看穿了?”
齐云天仍是端坐,眉目间有种不为所动:“前辈当知道有句话叫作‘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你是说我摹人皮囊,却难仿人心?”台阶上“张衍”眨了眨眼,咯咯地笑了起来,变作一个红裙少女,长发垂了一地,“好笑好笑,难道你看人,便能一眼看透人心?还不只是从皮囊看起。必是我哪里模仿得不像了。”她嬉笑无方,身上灵机却浓,不似一般修道人,显然是一方法宝真灵。
少女抱着膝盖坐在台阶上,饶有兴趣地望着台上的青衣修士:“白日里跟着你瞧了好大的热闹,你那好师弟丹成一品,整个九州怕是也找不出几个。唔,当初他被困在我那小界时不过是玄光修为,不想如今已有这等造化。不过也亏得你那时护着他,啧……”她似想到了什么,啧啧嘴。
齐云天阖了眼,继续打坐,任她去逞口舌之利。
真灵得不到他接话,便有些不满,托着下巴眨着眼,拖长了腔调揶揄:“怎地,我同你说你的心上人,你却一点反应也没有。当初在我那小界里,你一口一个张师弟,叫得可亲切了。”
听得她一而再再而三提起当年旧事,齐云天终是再次睁眼,从袖中取出一方六角棱花镜:“我虽与你有约在先,但这‘花水月’我毕竟已经炼化过,前辈若再不噤声,莫怪晚辈得罪了。”
少女瞧着他取出自己的本体,皱了皱鼻子:“哼,小辈嚣张。你自己做的事,还怕人说吗?”
齐云天漫不经心地笑了笑。
“好吧好吧,反正那小子已经不记得了,我也就当个没舌头的好了。”少女瞧着那面棱花镜,很是遗憾的样子,“为什么机缘偏偏在你身上呢?你这小子,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和凡人家的黄花大闺女似的,何时才能替我找到那人?这么待字闺中,还等着意中人三媒六聘来娶你不成?”
她说到这里,忽地一怔,抬头看向大殿门口。齐云天在同时也是一怔,一直冷定的目光略微动了动。
“咦,居然还真来了。”真灵笑得极是揶揄,转头藏回棱花镜里没了踪影,只留齐云天一人坐在玉台上望着殿外月冷星寒。
“宫主,昭幽天池张府主来访。”
第八章
张衍没有想到引路的童子会直接领着他去了玄水真宫内殿。
按照寻常礼数,纵使玄水真宫门下不予为难,也该先让他在待客的正堂候着,再去后面请了齐云天出来。他虽心下有些许疑惑,但领路的道童只是一副低眉顺眼的乖巧模样看模样水灵清秀,却是一尾白鲤化形,想来是沾了玄水真宫灵气的光那道童细声细语道:“真人说了,张府主不是外人,若是来了直接引去内殿便是。”
这话说得仿佛是一早便知他会登门拜访一般。
张衍觉得自己到底低估了齐云天的谋算,这位大师兄稳坐钓鱼台多年,除去修为高深之外,心智手段必也远超常人。
童子领着他带到内殿地界,若说前面那些亭台楼阁犹有一些世俗奢华,越往后走,便愈发简素,仙音花鸟都渐渐销声匿迹,幽密竹林间只依稀能听见些许溪流淙淙。
“真人,昭幽天池张府主来访。”
童子在一片烟水间驻足,恭恭敬敬地禀告。张衍第一次来到玄水真宫深处,但见那间殿宇上书“天一”,殿外有一姿态天然的刻石,雕有“地六”,便知这是取“天一地六生水之相”。
月下的天一殿影影绰绰,轮廓不甚分明。张衍觉得自己刚才似听到了女子的声音,但一路走来,并未见玄水真宫里有什么鱼姬美妾,就连侍婢也只有寥寥几个,还俱是草木变化而来。
要说是齐云天招了胭脂红粉在内殿寻欢作乐……张衍暗地里假设了一下,愣是半天没有想象出那位大师兄左拥右抱的样子。
他印象里的齐云天,是个老成中又带了些端庄的样子,遇事从容且游刃有余,自有一番气度,却又不自矜身份。那个人似乎总是笑得得体有礼,师长见了会觉得他谦逊,弟子辈见了会觉得他亲和,哪怕是世家,明面上也挑不出一丝纰漏。
他这么想着,齐云天的身影已在云遮雾障间一点点显露。这个人似乎尤其喜欢青色的宽袍大袖,眼下这身与门中其他弟子的青衣又有所不同,既无玉饰点缀,也无杂色修饰,唯有一枝青竹花纹自肩头蔓过领口前襟。
他长发散落,只用青色的发带束起些许,发丝与发带一并飘摇在风中,月色下有些许恣意风流的意味。
“张师弟。”齐云天冲他略微一点头,稍稍笑了笑。
张衍一拱手:“不请自来,叨扰师兄了,可是打扰到师兄清修了?”
“张师弟客气了,”齐云天侧过身,做了个请的手势,“一起入内说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