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这一年龙城的夏天热得叫人格外咬牙切齿。
张衍自屏幕上template的报错中抬起头,随手拿过空调的遥控器看了一眼那徒有其表的16℃,最后放弃了寻找BUG,扯着T恤的领口抖了抖,感觉汗水顺着脖颈一路滑落,又在背后与胸口干透。
他关了电脑站起身,办公室里空空荡荡,唯有他座位头顶还亮着一片惨白的灯光。一方方黑下去的屏幕像是一张张没有表情的脸,中央空调的呼啦声在这样难耐的天气里听起来如同某种垂死挣扎。
年轻的软件工程师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关上空调与灯源,迎着黑暗来到落地窗前,自高处俯瞰这个城市的一角。
橘黄的路灯沿着公路蔓延至远处,路上已无行人的踪迹,偶尔有车辆无视限速自路口飞驰而过。现在是凌晨两点张衍低头看了眼手机这个城市在闷热中昏昏欲睡,夜空压着厚实的阴云,蓄势待发着一场畅快的雷雨。
走出办公楼,一股带着湿气的热风便迎面扑来,生不出丝毫凉意的同时平添了额角的汗水。一年前来到龙城定居时,差不多也是这么个时候,天气却并没有热得这么无所不用其极。四面并没有保安巡逻的踪影,这样炎热的天气,想必也很难生出值班的动力。
还是请假在家里办公来得舒服。
这么想着,张衍摸出口袋里的车钥匙摁了一下,不远处一辆漆黑的JaguarF-Type打了个双闪。
他刚朝着那个方向迈出一步,天空中突然传来一声闷沉爆破的巨响。
打雷了?
张衍抬起头,看了眼天上黑压压的阴云,仿佛有雪亮的电光乍隐乍现。四周的风刮得放肆起来,闷热压抑的同时,透着一股莫名的诡异。
他逗留在原地,皱起眉注视着那缓慢聚散流转的云层,能清楚地感觉到周围空气越发潮湿。
就近的一盏路灯倏尔明灭了一下,像是眨了眨眼,随即,整条街道上的灯光开始变得不再稳定,伴着呼啸的风声时而亮起,时而熄灭,最后齐刷刷地一黑,陷入瘫痪。整片软件园像是一瞬间被抽走了全部光线,和昏黑的积雨云同流合污,张衍站在原地,依稀听到了一声浑厚冗长的低吼。
那声音像是是雷声在天地间留下的回音,容易让人想起狰狞庞大的兽类。
又是一道苍白的电光乍然一亮,随即比之刚才还要震耳欲聋的雷声在天上炸开,暴雨倾盆浇下,将张衍淋了个措手不及。转头间,他只见不远的某处,似有一道漆黑的影子随着这场大雨一并砸落在地,一声闷响震得地面都不由晃动了一下。
那是……
他摸出手机打开了手电筒,冒着雨翻过修剪得整整齐齐的灌木丛,一路横穿绿化带,踩过坑坑洼洼的水泊,最后猛地顿住脚步。
张衍直直地望着前方,冷淡苍白的闪光灯为他照亮一只筋骨分明有力的,不属于常人认知范畴的利爪像是鹰,可是没有那一只鹰的利爪能巨大得足有一人大小,锋利的尖端流淌过殷红的血迹。
他将手机抬起了些,顺着这只利爪看向那截魁伟粗壮的身躯看去,竟然一眼不能望尽。那样冗长而庞大的躯体逶迤盘曲着占据了大半个停车场,上面覆着的鳞片大而细密,被雨水冲刷出光泽流转的深青色,丝丝缕缕的鲜红顺着鳞片的缝隙渗出,落在身下地面凹陷的水坑里。
张衍谨慎地迈着步子,一点点来到这个庞然大物的头颅面前,抹去眼前碍事的雨水,终于借着微弱的光线看清了那修长的犄角与狰狞的长颚。他呼吸一窒,比起荒唐与错愕,他更无法将目光从这样古奥而威武的巨兽身上挪开。
龙。
这个在暴雨中坠落的黑影,这个砸裂了半个停车场地面的庞然大物,竟然是一只原本只应该存在于虚构与艺术中的远古异兽。人类的世界上再没有什么物种能拥有与之匹敌的威武与傲岸,此刻它浑身淌血地匍匐在地,身躯依旧巍峨如山。
巨龙低低地喘出一声鼻息,眼目未完全睁开,利爪却已尝试着要支撑起身体。它显然并未注意到一个渺小的人类近在眼前。
张衍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那逶迤的身躯起伏如浪,一时间没了更多的动作。
然而重伤之下的青龙终究没能腾空而起,反而重重地摔落回水坑,溅起高高的水花。这一点微弱的尝试仿佛耗尽了它最后的力气,张衍就这么看着那样凶狠巨硕的异兽在自己面前收敛成一个狼狈的人影。
张衍低头注视着那张被雨水冲洗得发白的脸看起来很年轻的一张脸,平淡的眉目与这片软件园白日里往来工作的职员没有什么区别。然而那身宽袍大袖的古朴衣着,与淋漓披散的墨色长发却与这个现代都市格格不入。
他蹲下身,仔细打量着这个陷入昏迷的怪人。那身青色的衣袍紧贴着这具身体的脊骨,包裹出还算健实的轮廓,血色从这个人的左肩处沁出,在雨中晕开。湿透了的长发掩映着那张虚弱的脸,张衍一手撑在水泊中俯下身,用手机将贴在对方脸颊上的碎发拨开,露出那双紧闭的眼。
一双不到睁开便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眼睛,修长的眼尾并不上挑,而是一种端方克制的弧度。如果忽略掉这个人与时代不符的衣着,与他身下凹陷的水坑,这几乎就是一个落难昏迷的普通人。
张衍在雨中沉默了片刻,最后认命地叹了口气,叼着开了手电筒的手机,将人一把扛起。
好像……捡了个不得了的家伙?
“云天没有回来吗?”
一个飘渺的声音自高台之上的星河间响起这是一座威严古朴的殿宇,仿佛置于云端,又仿佛坐落水下,四面的一切俱是虚浮不定,唯独那条星河深邃澹然,无有来处,亦无去处。
一身乌金长袍的男人头生双角,博带长襟,除此之外上身与常人无异,只是庄肃的长袍下露出的一条粗壮的褚色龙尾。他拢袖起身,向着高处徐徐一拜,沉沉开口:“一个时辰前,溟沧海与人世交界之门已闭,并未见到其归来之影。敢问君上,可要去寻?”
星河内的声音沉吟片刻:“他素来知晓分寸,逗留人世必有自己的道理。”
高台下的男人随之默然半晌,才低声道:“云天身份非同小可,此番遣他出去毕竟是无奈之举,若出了什么事……”
“少清境与玉霄天柱皆是有所动作,若云天能率先找到那位尊主,自然一切无虞。若是被人捷足先登……至德,那才是我们真正要操心的事情。”星河低低一叹。
孟至德随之肃然,再次稽首一拜:“是。”
一
齐云天是在一片冰凉的水中醒来的。
他睁开眼时,湿透了的长发散乱在眼前,挡去了大半视线,依稀只能看见自己浮兀在水中的青色衣袍,与某种洁白圆润的石料边沿。自己仿佛枕着某种冷硬的岩石躺在水中,但这片水域实在太过狭窄,哪怕是人形,也无法完全舒展身体。
受过伤的身体依旧疲倦,他勉强支着一旁的石壁坐起身,抬手将碎发拨开,转头间自一面光洁的落地镜中看见了自己此刻苍白倦怠的脸。
齐云天微微一愣,随即意识到自己被泡在一个盛满水的,足有一人长半人宽的容器中。他皱了下眉,起身跨出了那样式古怪的容器。湿淋淋的衣袍贴合着他的身体,一路从后背包裹而下,他略一振袖,水迹便浑然不在,长发与衣物尽数干透,花纹繁密的下摆在他脚下逶迤成一片。
他捞起一缕垂落在身前的长发看了看,随手往旁边的水面上一捉,凭空便抽出一根青色的长带,将头发松松一束,才不至于太过失仪。
直到将一切收拾妥帖,齐云天才重新,且仔细地审度起自己现在所处的空间。
这是一个不算宽敞的房间,地面贴着某种光滑的白瓷,一扇推拉门近在咫尺,旁边是一面取代了墙壁的镜子。他转头注视了镜子中的自己一眼,随即将门拉开,缓步而出。
直到此刻,四面八方的气机都是温和而凝定的,他警惕地去探寻,却一无所获。
水流顺从地冲刷过木质的地板为他开道,齐云天抬头打量着那些样式别致而陌生的吊顶,最后沿着出现在眼前的楼梯拾级而下,修长宽大的衣摆无声曳过台阶。
他仿佛是来到了一栋宅子的一楼,阳光透过某种透明的材质照亮整个大堂,连带着照亮那些他全然不知是何用处的陈设。这仿佛……是人类的居所。齐云天微微眯起眼,凭着这段时日在人世的经历做出了判断。
无论是台阶也好,这些桌椅摆设的高度也好,都迁就着人类的身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