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云天抬头看着那片空无一人的流云,好像那里还停留着很多年前的自己。很多年前的一个清晨,自己就是在这样一座云台上看见了自东胜洲远行归来的张衍。阳光晴好,台子下的青年向他伸出了手,然后他便跳了下去。
原来他这么多年一直都活在台子上,也一直都在等。等一个人走过来,等一个人伸出手,那个人说,跳下来吧,我会接住你的,于是万劫不复他也会往下跳,不管是落到那个人的怀里,还是掉到深渊里去。
年轻的上极殿副殿主来到云台上坐下,忽然心中一片澄明。
他意识到自己哪里都不必去了。掌门师祖说的没错,他无论去到哪里,那个人都会寻过来的。
齐云天阖上眼,酝酿着心头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平静而恬淡地品尝往事的酸楚。那些都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他已经习惯了拥抱回忆取暖。
好像过去了很久,有好像不过顷刻,身后有熟悉的气机落定,有人与他背靠着背坐下。
齐云天没有回头,只默默地睁开眼,接纳这一刻的贴近。云翳不知何时已经散了,明晃晃的月光照在身上,温柔不胜。
“如此良辰美景,道友为何一人独坐在此?”那人背靠着他,问得一本正经。
齐云天从容反问:“道友不也是孤身一人吗?”
那人煞有介事地开口:“贫道本是前来拜见贵派的齐真人,谁知齐真人不肯见客,只得流落此地,教道友见笑了。”
“齐真人日理万机,想必一时事务繁杂,忙得未曾顾上。”齐云天稍稍垂下目光,“或许再待几日,便能得闲了。”
那人严肃道:“可惜贫道有十万火急之事,若不能得见齐真人,只怕要辗转反侧,寝食难安,还请道友务必替我通传。”
“不知是何等大事,竟累得道友这般牵肠挂肚?”齐云天终是微微一笑,顺着他的话问了下去,“若有烦忧,不妨说来,区区或可替道友分忧一二。”
“此事说来话长。贫道与齐真人少年相识,多年相伴,未曾想齐真人一朝竟是不辞而别,狠心抛下贫道孤身远走,每每思及此事,难免郁结伤神。”那人很是夸张地叹了口气,俨然是一派痛心疾首,“还请道友替我支个法子,如何才能教齐真人莫再轻言离去?”
齐云天仰起头静静地听着,反倒有些出神地望着高处的月色,最后自嘲一笑:“杀了齐云天,你就能永远留下他。”
背后的人像是被这样磨刀霍霍的言辞震撼了一下,随即又仿佛当真顺着他这句话认真分析起来:“此法当真是快刀斩乱麻,不可谓不一劳永逸,实在是像齐真人的手笔。可惜贫道万万舍不得,这可怎生是好?”
“为何会舍不得?”齐云天仍望着远方。
“齐真人之于我,乃是心头血,骨连筋,岂能割舍?”那人振振有词,偏偏又郑重其事。
“值得吗?”齐云天眉尖微动,闭了闭眼,良久,才斟酌着言辞轻声开口,“道友心系大道,前途无限,千百年后再思及今日执着,只怕会觉得得不偿失。”
“值得。”那人答得平静而利落,“若是为了齐真人,自然怎样都值得。”
齐云天茫然地睁着眼,撑在地上的手忍不住想要收拢,却被另一只手用力按住。
“我从前犯了个错误,险些因此悔恨终生。”那人继续说了下去,像是在自言自语,“我不想悔恨。既然是错误,那就纠正;脱手了,便要抓住。说到底,‘我爱你’这样的话,还是要说出来才是有用吧,不然再聪明的人也都会糊涂的,就算是处处算无遗策的齐真人也不例外。”
他说到这里,轻轻呼出一口气:“我喜欢的那个人,总是把自己想得太孤独了,所以我更得爱他。年少时看不分明,只恨不得带着一腔热血赶赴到他的身边,拉着他烧起一把火,哪怕同归于尽也无妨,后来年岁渐长,反倒思虑了许多无用之事,以至于辗转蹉跎半生。这么多年他其实才是最难过的吧,我把什么都忘记了,把他一个人留在过去,等我想起来的时候……”
齐云天抬手搭在眼前,仿佛是这一刻的月光太过刺眼。
“只差一点就来不及了。”那个人最后这样说道,“所以不能再松手了。”
齐云天久久地沉默着,他放下手,看着远处的云海起伏如浪,就好像看见了岁月更迭的影子。他还活着,他真的还活着,一双眼睛还能看见,一颗心还能涌出温热的血,他的手被紧紧抓住了,他无论身在何处,这只手的主人都会将他找到。
原来是这样,其实从来都是这样喜欢谁,当然就要说出来啊,你把心思藏起来,那深情便全然成了无用的石头。你除了磕得头破血流,毫无意义。
他稍稍偏过头,倚靠上那轮廓熟悉的肩膀,恍惚的心绪尘埃落定:“没有来不及,你来得刚刚好。”
第644章 【尾声】明夜相逢处【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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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台四面寂静无声,唯独两个人背靠背默默地坐着,风中依稀掺着花的冷香,流云在月色下悄然游曳。
张衍抬头看着天上那一轮光秃秃又亮堂堂的满月,心中很是坦荡,又很是安然,甚至生出几分类似“每逢冲关破境后便要吟诗”的雅兴,但他张了张口,竟又一时间难以信手拈来。
肩头传来的一点重量刚好压得一颗心稳稳当当,那些澎湃过,汹涌过的情绪便要统统退散在这一刻的波澜无声里。其实什么都不必多说,也什么都不必再说,说来说去,反倒显得这些年原来他们都很傻。
这样猝不及防的念头让他笑了起来,索性换了个姿势,顺势躺倒,枕在齐云天膝头,借着月色好好端详那副斯文端方的眉眼。
齐云天也在静静地看着他:“渡真殿主因何发笑?”
“齐真人这段时日一直绕着渡真殿走,如今好不容易见上一面,自然心中欢喜。”张衍正色回答。
“……”齐云天抬手抚上他的眉头,“人劫方过,山门事务繁琐,需得打点诸方,渡真殿主必能体谅一二。”
“自然体谅。”张衍牵了那只垂落在脸颊边的手,稍稍握了握,“我与齐真人来日方长,不急这一时片刻。”
齐云天也是笑了,转而同他说起最近的些许俗务:“听说掌门师祖遣你外出清点玉霄诸派留下的外物,可已妥当了?”
“都已造谱入册。至于太昊、元阳那几派的遗留之物,待到去往天外,诸派都安顿下来再细分论定也不迟。”
齐云天思量片刻:“除却玉霄,灭门在人劫中的那几派只怕底子也已耗得差不多了,溟沧倒也不缺那些琐屑之物,到时便由其他同道自取便是。”
张衍应了一声,显然是与他想到一处,而后忽又忆起一事,从袖中摸出一方玉帖:“说来,七日后平都教戚掌门设宴于白云台,邀诸派洞天真人小聚。你那份请帖被琳琅洞天直接送到渡真殿了。”
“……”
“可要去么?”张衍在他眼前晃了晃玉帖。
齐云天叹了口气,将玉帖接过:“自然得去。平都教此举,本就存了替诸方同道试探溟沧内事之心,总该做个了结。”
“只怕也是想掂量一下人劫之后诸派还剩几分余力。”张衍气定神闲地躺着,漫不经心地与他分析,“虽说大劫已是过去,但诸派几乎皆有洞天真人折损,劫后余生,人心难免浮动,这般聚上一聚也无不可。”
齐云天听他说及洞天真人折损之事,不觉转头望了眼极远处只能得见轮廓的浮游天宫:“莫说别处,便是溟沧之内,人心也未必都是稳的。”
张衍知他所谓何事:“颜氏一族本就才发迹不久,而今微光洞天那位又战殁在人劫里,往后只怕在山门立足也难。更何况,如今萧真人也已是去了,萧氏一族自顾不暇,更无有余力去照拂他人。”
“前些日子,洛师弟来寻我,言是那颜伯潇自请从十大弟子首座的位置上退下,愿入昼空殿领职清修,同时还保举瀛岳继任首座之位。”齐云天略笑了笑,与他轻描淡写说起此事,“我想听听你的意思。”
张衍对那个颜氏一族的后辈倒还有些印象,不觉哑然:“那小子看来还是不长教训,在你面前玩以退为进这一招,实在是班门弄斧。他若真有那个退位让贤的气度,直接来浮游天宫自陈便是,何必借洛师兄之口前来试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