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掌门眉头紧皱,却是沉默了下去。

“戚掌门试想,那张衍还未曾入得洞天,晋位渡真殿主时,是何等行事狂悖之人?”周雍不住地摇头,“我听闻当年溟沧派浣江水洲夜宴之时,张衍还曾斗杀贵派门中一名长老,何曾顾忌两派情分半分?”

“此事久远,何必重提?”戚掌门眉头皱得更紧,冷声发话。

“是雍言辞孟浪了。”周雍毫不介怀,反是愈发推心置腹,“平都教与溟沧派本就有一重姻亲关系,戚掌门心向溟沧,也是情理之中。既然如此,戚掌门就更应该以大局为重,勿要因为一个张衍,而陷溟沧于不义。”

戚掌门与庞真人对视一眼,并不马上开口周雍所言虽是诡辩,却又偏偏字字合情合理,如今溟沧派隐隐为九洲诸派之首,似他们这等格局稍小的宗门根本开罪不起,自然不会主动与溟沧为敌。然而那张衍魔相之暴戾却是诸人有目共睹,若就此纵容,难保他日不会反噬。如今周雍既已把话挑明,此事只追责张衍一人,断不因此声讨溟沧,就算不顺水推舟,那又何妨作壁上观?

说到底,为了一个来历不明的魔物,谁也不可轻易将自家山门搭上。

谭定仙在心中暗暗叫了一声妙。他早知这位玉霄派雍真人非是什么池中之物,如今看来,竟是个洞察人心的好手。似那平都教与还真观,本已是与溟沧结盟,若是其一上来便明目张胆地以势压人咄咄相逼,只会适得其反。而这位雍真人,先是以礼相待诸人,直到戚掌门咄咄相逼,才抛出那张衍始乱终弃之事,反教庞真人沈掌门这等女子心存不忍;待得气氛恰好之时,又凭着三言两语将溟沧派与张衍之魔相画了个泾渭分明,给了对面一个下来的台阶,既全了他们身为溟沧盟友的颜面,又将矛头直指张衍,不可谓不收放有度。

唯有沈梓心于一旁眉头微蹙:“若溟沧派当真交出张真人,敢问又该如何处置?”

周雍并不曾怠慢这一问“那自然是……”

“自然是由我等处置。”

一个低哑的声音由远及近,随之而来的是阵阵阴冷森然的鬼气与寒意,殿外一片死气沉沉的清灰中沁出血色,一道浑浊劫水携卷着滚滚烟尘压近那是千千万万的魔头在其间载浮载沉,遥遥便已生出令人心头一黯的污秽。

周雍最先警觉,却不曾起身,只将拢在袖中的手紧握成拳,眯起眼目看向殿外。

一名身着墨灰法衣的老道脚踏劫水入殿,须发半白,身形清癯,目光却如风霜凛冽。他的身后另外跟着五名神色冷肃的道人,俱是阴风魔云盘踞,演各自法相。

魔宗六派齐至,为首的正是如今冥泉宗掌门,梁循义。

第622章

【张齐】秋水共长天【622】

六百二十二

周雍在心里呸了一声,险些要忍不住涌到嘴角的冷笑,而后他霍然起身,大步来到梁循义面前打了个稽首,恳切开口:“原是梁掌门大驾,请恕晚辈失礼,未能远迎。”他虽在此之前从未得见过这位冥泉宗掌门,但只观对方身上那拂去尘身之后的是虚还实之感,再有那万灵阴虚劫水在侧,便已知其身份。

梁循义略一点头,自他身边走过,径直来到魔宗六派席位上的主位落座,甩袖间劫水四荡虽不过是一具化影分身,只得一鳞半爪的气势,也已是高视阔步,隐有折冲樽俎之意。似他这等凡蜕上真极是自矜身份,今日却肯携魔宗其余五派露面到场,想来是对所谋之事志在必得。

此刻众人的脸色俱不大好看,只是一时间谁也发作不得,不过是敷衍礼数。这些年魔宗自诩气运天降,行事便已渐渐有几分不遮拦,今日更见其狼子野心。

周雍以彬彬有礼的姿态掩去全部情绪,一瞬间的权衡后,递给谭定仙一个眼神。后者自梁循义进殿便已被震得有几分无措,险些要将手里的拂尘揪秃,此刻得了暗示,先是茫茫然不知所以,直到周雍瞥了眼殿上主持议事的主位,他才恍然大悟,连忙趋步上前:“未知梁掌门法驾到来,礼数不周之处望多海涵,还请上座。”

梁循义抬了抬眉毛:“谭掌门不必多礼,若非今日出了那等惊天动地之事,我也不会携灵门同道来此。”

谭定仙讪笑两声,连连称是,这才退回自己的席位。

周雍也已重新落座,暗自捻着手指,面上却笑得亲切:“晚辈自少年时便已闻得梁掌门大名,只恨不得一见。可惜梁掌门早已入得超然物外之境,坐镇山门鲜有露面,晚辈为此实在抱憾多年。不曾还有得瞻梁掌门尊颜的一天。”

梁循义一眼看来,不动声色:“上参殿主于玉霄韬光养晦,多年不出,今日也一样是坐不住了。”

周雍笑了笑,毫不介意那一点无伤大雅的讽刺:“梁掌门说笑了,晚辈无德无才,今日之事不过是替上人跑腿罢了。今日议事,既有梁掌门在,我这个做晚辈的自当景从。”

庞真人看了戚掌门一眼,后者略一摇头,示意静观其变周雍的退让亦是所有人心中的想法,魔宗请出德高望重的凡蜕上真出面插手此事,便已不是他们能轻易转圜的了。倒不如暂且缄口不言,只看对面意欲何为。

“不敢当。今日诸派同道皆在,齐聚一堂,所为不过溟沧派张衍以魔相为祸九洲之事,丕矢宫坛之上,自当各抒己见,岂可以一家之言蔽之?”梁循义并不接周雍这一计软刀子,更不曾认下这擅专之名,“何况诸位真人方才已有结论,当请溟沧派交出这等祸患,我也深以为然。至于那张衍,我灵门六派愿做处置。”

周雍手指掐着掌心,按捺下与这位魔宗掌门说话的嫌厌,曼声从容开口:“梁掌门实在是太客气了,大劫当前,不分彼此,那张衍既是九洲的祸患,就该由九洲同道共议才是。”

“怎么?灵崖上人对那张衍极是感兴趣么?”梁循义淡淡一笑。

周雍被挤兑了这一句,却笑得更是得体,仿佛只是闲话家常:“那张衍是何等怙恶不悛之人,自当严惩不贷才是。上人只是心系九洲,不愿见其放肆罢了。倒是梁掌门为了那张衍亲身到此,开口要人,仿佛倒是兴趣更多的样子。”

对面毕竟乃是一位凡蜕上真,又兼魔宗六派之首,他自然不好似以往那般借力打力咄咄相逼。若真要论起来,魔宗此番与玉霄乃是站在一处,实在犯不着多言开罪,然而那张衍身上毕竟曾被着落过一星三曜之术,一旦落到旁人手里,谁也保不齐会否节外生枝。再有便是那等残暴诡谲的魔道功法……

思及那狰狞凶狠的魔相,仿佛刮入殿中的冷风都带了血腥味。周雍不易察觉地打了个寒颤,悄悄瞥了眼溟沧派空荡荡的席位。

不应该啊……

“梁掌门匆匆而来,急着除魔正道,实在是较德焯勤。”戚掌门终于开口。

梁循义笑了笑,阖上眼目,略抬了抬手,一旁元蜃门掌门薛定缘温言笑道:“劳戚掌门垂询,今日我等来此讨要张衍的处置之权,原是有缘故的。”

“还请赐教。”戚掌门对这等故弄玄虚的说辞颇为不喜。

薛定缘抬手间放出一道飘渺无定的灰黑虚影,那虚影先是在殿中绕着诸人盘桓一周,而后其势忽然汹涌,眨眼间演化为一颗魁伟头颅,十二只眼目红得滴血,四面尖锐的骨刺如荆棘丛生。

那头颅张口厉喝,声如洪钟,一时间震得宫坛动摇,而后又在余音落定时化作烟雾四散无形。

众人俱是识得,这便是方才那现世的魔相,只是徒有形表,未得其间毁天灭地之威罢了。

“不瞒诸位,此魔影乃是我等自‘心象神返大灵碑’所得。”薛定缘轻叹一声,不住摇头,“先前那魔相出世之气机是何等阴邪毒煞,诸位想必都已见识到了,如今贫道所演,不过一点表象罢了。起先那魔相的来历任我等如何推演,都根脚不明,直到借大灵碑反复演化推敲,这才窥出几分端倪。”

他向着天上一拱手:“仰赖陵幽祖师远见卓识,留下一本秘藏,其间恰有关系这魔相之言。据载,那等邪魔功法极是阴毒,若要修成,必得吸食我等灵门中人的功体血肉,以补得自家修为,而后方可炼化魔相一尊,与之相合一体。以魔相煞性,莫说翻天覆地,只怕是毁天灭地也不过是一念之间。祖师虽未曾详说此乃何等功法,却在最后以血留批八字修此道者,天降劫数!”

那八字钉在众人心上几乎见血,殿中一时死寂。

“尽是惶惶人心之言。”庞真人紧抿着唇,半晌后终于冷冷道,“所谓‘劫数’,只怕也不过是尔等的欲加之罪罢了。”

薛定缘不以为忤,反是颔首:“庞真人审慎,对方毕竟乃是溟沧派渡真殿主,若无十足把握,我等岂会造谣指认?”他说着,自袖中取出一只红玉小碟,其间盛有白气一缕,精纯无杂,“诸位真人请看,此物唤作‘洗心盏’,可辨气机清浊利害,显气数祸福吉凶,若遇至凶至煞的魔气,更会焚黑焰示警。今日当天下同道之面,我等一并验过,若那张衍当真乃是祸世劫数,还请诸位与我等同上溟沧,请其交出魔物,以安九洲之心。”

戚掌门沉吟片刻已有决断:“薛掌门请。”

薛定缘打了个稽首,手指微动,那洗心盏便自己飞出殿外,就要向成江附近着落。此刻虽然魔相已消,但四面必还有气机残留,足够供这法宝一验。

殿中诸人尽数向着殿外观望,俱是专注至极,不漏下那洗心盏半点动静。

眼见那洗心盏就要到得魔相现世之地,薛定缘甫一催动宝物,脸色却陡然一变。

梁循义同时睁眼,一声冷喝:“何人毁我灵门至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