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真人扶住自己弟子的肩膀,在他面前半跪下身:“云天,你们此行究竟发生了何事?张衍怎会变成如此模样?你又怎会伤成……”

他原本要急着检查齐云天身上的伤口,话至中途却忽然顿住他虽是沾了满手鲜血,可齐云天身上竟未见一丝伤痕,除却气机犹自有几分虚弱外,几乎称得上毫发无损。相比之下,伤得更重的反是他怀里昏迷不醒的张衍,这个几乎战无不胜的年轻人此刻伤痕累累,哪怕道体再如何愈合,也难掩那些翻露的血肉。

那种可怖的伤势,几乎无异于生生剥下一层皮,若非一直被水汽灵机包裹滋养,只怕眼下更是鲜血淋漓。孟真人从未见过何等神通或是功法可将一名道体坚韧的洞天真人伤至如此地步,思及那狰狞魔相,心头又是一凛。只是眼下比起追究张衍究竟修习了何等功法,更棘手的还是丕矢宫坛上那三人成虎众口铄金之危。

“此番是弟子不查,中了玉霄的圈套。那周雍一早布下陷阱,炼就一片无水无气之地,引我等入局,欲一网打尽。弟子一时失手险败,多亏渡真殿主出手相救。至于魔相之事……”齐云天深吸一口气,终于在上极殿充沛的灵机中汲取到几分支撑身体的力量,“溟沧若要行飞升大计,渡真殿主乃是不可或缺之人,弟子愿替其担保。”

秦掌门拂尘一扫,背后星河中降下清光一道:“你此番消耗过甚,先暂且调养一二,莫再劳心伤神。”

齐云天目光微阖,放任自己沐浴在那道清光下,过分病态的脸色终于稍有回转。

“你当知道,眼下之局,非是一句担保可以平息。”秦掌门淡声开口,“眼下之局,玉霄已是先发制人,若不料理稳妥,只怕开劫之计便要功败垂成。”

“眼下若是提前开劫并非不可……”孟真人眉头紧皱。

“万万不可。”齐云天低咳几声,随即抬手拭去唇边血迹,“眼下虽山门有危,诸派虎视眈眈,但弟子以为,眼下溟沧反是正有死局逢生之相。魔相之事一出,东华洲气机混散大乱,更无人能觉察定界针被改之事,九还定乾桩犹可继续攫取地气。若要开劫,与天下同道为敌不提,更要紧地乃是溟沧需得足够的灵机开拓天地,举派飞升他界。提前开劫,只怕反生忧虞。”

秦掌门听罢他一席权衡,不置可否:“看来你心中已有想法。”

齐云天看不清那双高深莫测的眼睛,却知那目光正敏锐地洞察一切。他笑了笑,伏下身去,额头贴地:“眼下诸派群聚丕矢宫坛意欲声讨溟沧,大半还是为玉霄之言蛊惑,这才生出几分蠢蠢欲动之心。若溟沧无人前去,更是授之以柄。眼下还非毁冠裂裳之时,弟子愿往丕矢宫坛一行,与诸位同道斡旋,以平息此事。”

“胡闹!”孟真人当先呵斥出声,“你才与玉霄中人血战,气机虚弱,眼下已到力倦神疲之时,岂能再赴那等虎狼之地?”

“老师,请容弟子一言。”齐云天直起身,轻声开口,“魔相之事九洲皆惊,心生异动者只怕不止在山门之外,是以师祖与老师必得坐镇溟沧,断不可动。而今次丕矢宫坛一议,所到之人必是各派执牛耳者,弟子不才,忝居上极殿副殿主一位,于情于理,都当出面拜会诸位同道。”

他终于稍微放松手臂,将怀抱中犹自昏迷的张衍交付予孟真人:“老师,渡真殿主就拜托你了。”

孟真人沉默片刻,终是接过弟子的重托。伸手的瞬间,他隐约感觉齐云天的臂弯猛地一颤,似不舍至极,但随即那双清瘦的手臂便收回。

齐云天重新叩首一拜:“今日之变,祸从弟子而起,弟子自当替山门了结此事。眼下事不宜迟,迟则生变,还请师祖肯允。”

秦掌门抬手间再赐得他一缕精纯灵机:“你既有此心,那便去吧。一切定论之前,张衍仍是我溟沧派渡真殿主,谁也动不得。”

“师祖明鉴。”齐云天再拜叩首,这才起身,拂袖一掸间玉冠重束,一身血迹尽退,天青法衣上龙纹暗显,仿佛仍是那个端方泰然,运筹帷幄的三代辈大弟子。

他最后看得一眼被孟真人的北冥真水护持其中的张衍,空茫的目光着落了一瞬便移开,而后转身离去。

第619章

【张齐】秋水共长天【619】

六百一十九

“恩师,当真要让云天一人去吗?”

直到那个青色的身影彻底消失于殿外,“上清天澜”的法相凌空而起,携卷着无边真水远去,孟真人才终是收回目光,抬头望向星台高处,低声开口。殿外云层压得极低,向着远方迅速推动着,浓密的灰色笼罩于溟沧之上,铺下一片黯淡的阴影。

秦掌门一言不发地观望远方,仿佛要从那片阴云中看出些什么:“当然不能。”

孟真人先是一怔,随即似心头一松:“那便让弟子……”他一言未尽,秦掌门已然一眼看来,孟真人对上那叹息的神色,终是垂眼收了话语,“是弟子关心则乱了。如今玉霄已有乘势而起之心,山门之内……万万疏忽不得。”

“此番丕矢宫坛议事,情势难测,云天虽有溟沧上极殿副殿主之位在身,但真要压服局面,只他一人决计不够。”秦掌门微微摇头,忽然话头一转,问起另外一事,“方才你可验过他身上伤势?”

孟真人默然片刻:“这正是弟子百思不得其解之处,云天他……云天归来时气机虚弱至极,显然是曾与人斗法,拼至九死一生之地。可他身上不仅未见半点伤痕,更不曾沾染半点……旁的气机。”说到此处,他看了眼沉睡于北冥真水深处的玄袍青年。

秦掌门若有所思,抬手时指尖有流水演化出一卦,只是尚来不及凝定便骤然溃散。他久久凝视着自己的指尖,而后将手收回袖中:“渡真殿主伤势如何?”

“渡真殿主所修功法世所罕见,似走力道一途,却又不同寻常,弟子也难以定论。他虽道骨坚牢,不曾毁伤根本,但毕竟伤得极重,体内灵机来回冲撞,一时不得缓和。”孟真人更添几分忧色,“若是擅自以外力调和,恐怕会火上浇油,眼下唯有暂以精纯灵机相镇,待他心火平息后才能自然醒来。”

“如此,便留他在渡真殿好生静养为宜。”秦掌门略一思忖,便已有定论,“稍后再去丹鼎院请周掌院一并看顾,斟酌用药。至于眼下,还有一事需得你亲自走一趟。”

“但请恩师吩咐。”孟真人连忙稽首。

“丕矢宫坛议事变数太多,除却玉霄,想来魔宗也不会放过这等机会。旁人也就罢了,怕只怕……”秦掌门轻叹一声。

“您是说,冥泉宗那位梁循义梁掌门?”孟真人会意,神色随之一肃,“若有梁掌门这等凡蜕上真露面,只怕云天的处境更是艰难。”

“不错。所以,我们才需未雨绸缪。”秦掌门以指梳理拂尘,“此局虽是困窘,但有一人,或可襄助云天几分。”

两重天外,一座古朴宫坛禁光明灭,浮兀于罡风云海之间,不时有瑰丽的燤焥烻芒照耀半边天宇,而后入得殿中若放在别日,似这等诸派齐聚一堂之会,补天阁需得提前下得邀约符信,洞天真人出行更需有煊赫法驾相随,以壮一派之威。然而今日变故陡生,人人俱是心惊,早已无心于颜面上相争,各自只荡开一身法相赴会,方不堕洞天真人之威。

“史真人也是到了。”谭定仙立于宫坛之外的玉阶下相迎同道,遥遥得见一树大椿法相蓊郁盎然,似要开枝散叶到天边,便知是太昊派来人,赶忙上前稽首见礼。

史真人身形一晃,落地间收了法相,还了平礼:“梁掌门客气,这等大事,此番本该由掌门真人亲自前来,只是山门不可无人镇守,这才令我走上这一遭。大劫当前,我等自当同仇敌忾才是。”

“同仇敌忾”四字落在谭定仙耳中格外意味深长,与之对视一眼后郑重颔首:“史真人所言极是,如今这劫数之变,实在令人意想不到,幸亏灵崖上人高义,指点一二,我等也算是有了主心骨。”

史真人亦是点头:“正是此理,却不知玉霄派今次来的是哪一位道友?”

“眼下三大派尚未来人。”谭定仙一面引他入内,一面低声道,“不过南华派肖掌门与元阳派乔真人已是先至,再有便是平都教戚掌门与骊山派的沈掌门。”

史真人立时神容肃然,谭定仙语涉四人,话语间却藏了玄机其中南华派与元阳派皆是亲近玉霄一系,而平都教与骊山派则素来与溟沧为伍。而三位掌门中,骊山派二代掌门沈梓心虽不过是区区元婴修为,但那位戚掌门却是于数十载之前炼就元胎,入得象相三重境,断断小觑不得。

不过溟沧生出这等丑事,昔日盟友难保不会倒戈相向,是敌是友不妨再观望一二。

殿内一片默然死寂,史真人甫一入殿便觉气氛冷硬到了极致。这丕矢宫坛原本是一处堂皇开阔之所,此刻却好似狭小得令人窒息。

他不敢大意,与在座诸人一一见礼,而后在自家太昊派的席位处落座。

少顷,还真观庞真人也是到场。十大玄门已至其七,唯独魔宗六派与玄门三大派还未曾有人露面。

谭定仙暗暗环顾一圈,不觉捏紧手中那一掌汗。自丕矢宫坛建成,万古以来诸派齐聚不知多少回,似这般门中位高权重者尽出,乃至一派掌门亲临之例几乎少之又少。今日名为议会,商讨那魔相劫数,实则却是玉霄派乘此良机,设法煽动诸派一道攻讦溟沧。倘若溟沧非要拼个鱼死网破……

“周某到得迟了,还请诸位道友不要见怪才是。”

谭定仙正为忧惧所扰,忽闻得一声朗然话语自殿外而来,将殿中凝沉之气一扫而空。他心中大喜过望,自觉盼到了救星,急急外出相迎,殿中诸人的脸色也俱是一变。

一片星云浩瀚间,锦衣华服的玉霄派大弟子步步流星,从容入殿,俨然是气度高华,仪表不凡。他极是客气地搀了谭定仙一把,诚恳道:“谭掌门莫要折煞我了,此番周某来迟,已是不妥,如何敢受此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