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雍冷笑出声:“别傻了,你以为你是谁?别说你还没有当上溟沧掌门,就算来日你真的坐到了那个位置上,你也不过是一介肉体凡胎的俗人,别把自己想得那么伟大!”

齐云天低头抚摸着那些自水中苏醒的异兽,既无得意也不见猖狂,目光渊深而幽凉:“我幼时入得溟沧,一转眼竟也过去了千年,我此生的荣辱早已同山门绑在一处。其实我与你,原也没什么不同。”

他轻轻击掌:“重新开始吧,希望周雍兄的手段不要教人失望才好。”

周雍久久无言地望着他,最后再开口时声音冷涩:“齐云天,你有没有想过?你可以轻而易举说舍弃就舍弃的东西,或许往往是其他人最求而不得的。”

齐云天笑了笑,不置一词,再一次横笛至唇边,吹出统御万水的音节。

周雍闭了闭眼,最后轻叹一声,眼底浮起一丝讥诮:“看起来当真是无所畏惧……不过,若是你当真有十足的把握,又怎么会执意要遣开张衍?你也有放不下的东西啊。”他缓缓退后,立足在一方浮岩上,将“毕月乌”换了只手提着,跪下身去,将腾出的右手按在粗粝的石面上:“既然你执意要负隅顽抗,那就陪你多玩玩吧。”

他不去理会那些迎面扑来的罔兽,阖上双目,深吸一口气,而后缓缓吐出一缕悠长青烟,身后又一颗命星随之灭去。

虚空之中忽然响起了闷雷一般的轰隆声,那是无数游移四方的白石在接连不断汇聚到一处。它们如同支离破碎的骨骼在不断拼凑重组,一次又一次地挪移,转动,磋磨,最后渐渐组成了躯干与四肢。

青烟幽幽落入这具白石垒砌的躯壳,刹那间生出刺目的艳光。那些漆黑乌青的罔象携卷着大浪咆哮而来,却被那光芒照得顿时枯槁,转瞬湮灭。

长发覆面,身躯如猱的异兽自光芒中踱步而出,它有着美人散发般的头颅,臂爪却介于猿与虎之间,蛇一般的长尾白骨嶙峋,挥舞出刀锋霍霍的声响。

周雍斜坐于异兽的背上,一手提着赤金长矛,一手擒着它后颈的毛发,冷傲地与那片真水法相的主人对峙。异兽发出凄厉的嘶鸣,将那些浩荡水势隔绝在外那并不是简单的隔绝,而是对水的抹杀,它所在的领域里,水是不被允许出现的东西。

“旱魃为虐,如惔如焚。”齐云天停下笛音,毫不意外地看着那只匍匐于周雍身下的异兽,“难怪你能造出这样一片无水之地,原来是靠着这只鬼女魃。”

“还要多亏了曜汉祖师福泽庇佑,给后生晚辈留下了这么一只好东西。”周雍仿佛很是爱惜地梳理着鬼女魃的毛发,“虽说要驯服它费了我不少心思,不过一想到是给齐老弟你准备的大礼,又觉得实在是值了。”

齐云天端详着那鬼女魃,不过付之一笑:“听闻昔年三大派祖师自天外而来,立派之时各据一方,鸿翮祖师一剑断开东华与中柱二洲,将一座奇峰从中劈做两段,方成少清山门‘贯阳大岳墩’;而贵派的曜汉祖师,正是以一只自西洲擒来的鬼女魃令南海水势一空,这才落定‘摩赤玉崖’。”

“难为你一个溟沧大弟子倒对我玉霄派的旧事如数家珍。”周雍随手活动了一下筋骨,“如今你我倚仗的皆非各自之力,倒也公平。”

齐云天把玩着秋水笛,目光在周雍与异兽之间逡巡了一个来回,最后索性一振衣袖,招来无数浪涌。

“如此正好。”

漫天水势淹没了他的身形,刹那间龙吟声长啸而起,沧海横流。

第604章

【张齐】秋水共长天【604】

六百零四

黑暗之中,流淌于四周的仿佛并不是水,而是潺潺的光阴。意识至此下沉,就要沉到无尽的深渊里去,深渊的更深处什么在向他张开怀抱。

年少的时候,听从师长的指点研习水法,曾经无数次这样放空自我沉溺在深水里,却从未像如今这样与水浑然一体。他无需多思多想,更不必又后顾之忧,只要静静睡去就好,唯有当“自己”死去,水才能彻底“活”过来。

每一寸骨骼都像是被水渗透,识海里最后一些零碎的画面也至此褪色消散,只留下空茫一片。

力量从天而降,与他相拥,那样凶猛,那样阴冷。

“这本是好事,可惜偏偏多了一个你。若那张衍不肯与窈儿喜结连理,思来想去,也不想便宜了旁人,那便教他死了吧。也好让秦墨白的门人也尝尝,尝尝这等有口难言的苦楚与煎熬。”

“齐云天啊齐云天,这就是你机关算尽的报应。几百年前,教你侥幸捡回一条性命,不过如今,你还是败在了我的手上。”

“那杯酒……呵,好!好啊!就算没能毁了你……但毁了你心尖上的徒弟,也是划算!齐云天,你坏我道行,于是自己门下也道途尽毁!这就是你的报应!”

“齐真人何必把姿态摆得如此清高?您在溟沧翻云覆雨多年,难道不曾利用过人心吗?说到底,我们都是同类,论起阴谋诡计,谁也不比谁高贵。”

旧日的对手又回来找他了,带着满是血色的往事,和数不清的刀光剑影。齐云天却放任自己往深处沉去,黑暗中响起古老而漫长的叹息。

周雍看不清那片澎湃的沧浪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只知道那些被齐云天唤来的无名真水一瞬间被赋予了无与伦比的力量,像是有什么穷凶极恶之物在狂浪中苏醒,怒吼着扑咬而来。

他用力一拎鬼女魃的后颈,提着它连连后撤,身后那些浪潮发疯似地追赶着他。

“当真是洪水猛兽啊。”周雍猛地转身,手臂一挥,“毕月乌”凌空扫开一片弯月般的寒光,却也挡不住那些浪潮。身下的鬼女魃发出刺耳的嘶吼,吼声将扑涌在最前方的大浪震开,隔绝出一道球形壁障。

周雍的目光渐渐沉肃下来。从齐云天以血生水开始,局面就已经开始脱离他的掌控。一股浩然威力笼罩了他苦心炼化的“太初之地”,本该不被允许存在于此世的“水”不断泛滥,那力量早已超出了洞天真人应有的极限。

哪怕他乃是《太初见气玄说》所化的非人之物,此刻也不敢轻易接触那水浪。

“放着好好的人不做,非要把自己变成这个鬼样子!”周雍骂骂咧咧地驾着鬼女魃寻找新的落脚点,水浪在不断蚕食着他的领域,不给他丝毫回防的余地。

他早该想到的,齐云天从来都是个亡命之徒。这个人所有的温文尔雅,端方有度全是假象,那副沉稳从容的皮囊下,分明装着一只磨牙吮血的兽。这只兽一直被重重枷锁百般束缚着,被迫收敛爪牙,拒饮鲜血,于牢笼中长久沉睡,然而它毕竟饿了太久,一朝醒来,将是变本加厉的凶狠与残暴。

这个人过去为了溟沧的全部隐忍,都会成为今日一战的孤注一掷。

鬼女魃在一座大殿横脊上稳稳落下,仰头咆哮,隔出一片空旷的天地。周雍看着那如游龙般肆意而来的大水,不过斟酌片刻便有了决断。

他抬手探入身后璀璨的星云,自又一颗命星中生生拽出一把金粉似的星砂。那星砂看起来数量极少,不过一手可握,偏偏光华奇异,竟从指缝间接二连三漏出道道金芒。他眼见着水浪咄咄相逼而来,冷笑出声,大袖一扫,将那把星砂尽数洒出。

无边黑暗似被一只金光烈烈的利爪撕开,撕出一片星河云汉,光耀大千。

那星河自极远处横贯而来,所向披靡,撞上仡仡魔相竟不见受阻,反是生生斩下魔相一角一爪,又继续漫向远方。

张衍掸袖震去手臂上的鲜血,看着那横亘在自己与周幼楚面前的星河,神色愈发冷沉。他修得《明道参神契》多年,还是第一次被外物伤及魔相。那星河煞是厉害,纵使魔相之躯再如何强横,只要沾染上其间一点,便有丝丝缕缕的金光演化开来,开始吞噬道体的法力与气机。

“神霄万曜含离星砂……”女人同样望着这片流淌着星辰的华光,似有所思,“他会使得此物,看来当真是遇到了不小的麻烦。”

张衍拢在袖中的手紧握成拳。

女人轻轻地笑了,澹澹星光映得她瞳仁愈发明亮,本该生动的表情在她脸上却生出魑魅魍魉般的诡异:“这含离星砂乃是祖师所传,沾之一点便可入体,再无驱逐可能。”

张衍却毫无退让之意,反而驱遣魔相继续上前。星光不断吞噬着魔相,魔相又拥簇着魔气再生,那些近乎凌迟的感觉加身,反而激出他一腔狠厉血性,无论如何也要破去周幼楚的阻拦。

脑海里似有无数个声音在歇斯底里地吼叫,震得他耳膜刺痛,而他只想去到齐云天身边。

某种前所未有的不安燃烧成火,烈焰中那个青色身影只留给他一个模棱两可的轮廓。

清鸿玄剑眨眼间分化万千,如繁花肆无忌惮地盛放。剑光浇出一片雪亮残影,眼前星辰汇聚如潮,他的剑意也随之如潮,所向披靡,无往不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