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雍兄也还是同从前一般大言不惭。”齐云天轻描淡写地反唇相讥。
“大言不惭……”周雍煞有介事地模仿着他的语气将调子拖得极长,最后自己先笑得打跌,险些从那飞檐上摔下,“怎么,齐老弟,你莫非还没明白过来眼下是何局面吗?”他抬手敲了敲自己的胸口,而后又向着齐云天比划了一下,“刀俎,鱼肉……可懂了?”
齐云天毫无动容之色,只稍稍扬眉:“周雍兄自比为刀俎,会否太钝了些?”
“啧,我没嫌你这鱼肉黑心黑腹,便已是足够,怎地还挑三拣四?”周雍稍稍坐直了一些,却还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他的目光落在齐云天拦住张衍的那只手上,眼中更添几分饶有兴趣之色,“瞧你这母鸡护雏的模样……你身后站着的可是玉霄的女婿,我的好妹夫,真要论起来,我和他才是一家……”
一道惊雷几乎是暴怒般从天而降,将那飞檐劈得粉碎。张衍姿态凛然地立于原地,玄袍张扬,指尖残留着电光。
“好大火气。”周雍的身形出现在另一座水榭横亘的立柱上,他姿态悠然地坐着,仿佛真的是在与他们闲话家常,“齐老弟,既然是你的人,你可该好生管管。”
齐云天微微眯起眼。
周雍曲起手指敲着膝盖:“怎么?我说错了吗?当年佩儿会输,不就是没能将有些事情看清么?”他漫不经心地转着指间那朵海棠,“别傻了,齐老弟,你藏不住的。你拦在他面前,难道只是因为他是你溟沧的渡真殿主吗?从前没能想到这一重,确实是我大意了,毕竟你这样的人……”
他并不把话说完,只高深莫测地笑笑。
“周雍兄今日的废话似乎格外多。”齐云天一掸衣袖,顺着那台阶走下,一直来到裂口处,“地脉之变,果然是你在搞鬼。打伤宁师弟之人,想必也是你了?”
周雍支着下巴,嗤笑出声:“地脉之变?”他先是低声笑着,而后笑声越发放肆,“你总是喜欢自作聪明。谁告诉你,地脉有变?”
所有的狂笑收敛成唇角一点似是而非的弧度,他幽幽开口,话语森然。
“那宁冲玄以剑气刺探地脉灵机时,发现地脉位置生变,而后又被其间一股伟力所伤。你听说了,便觉得是地脉出了什么变故,于是匆匆而来,是这样吧?”周雍几乎是慢条斯理地娓娓道来,毫不介意此间另外两名听众渐冷的神色。他站起身,于是一道道残缺的断桥或是游廊便乖觉地凑到他的脚下,替他铺开一条路来,“让我想想,让我想想,这个消息传回溟沧后,以你的多疑,定然会坐立不安。”
他的笑意夸张而揶揄,总是在恰到好处地停顿间添上讥讽:“你实在太容易多思多想了……你一想到玉霄之前的收束人手,又想到自己弟子带回来的,仿佛我要引祸于魔宗的消息,便无论如何也不会再轻易认为这件事情只是单纯的魔宗搞鬼。你相信是我在幕后主使着这一切,所以哪怕只是为保心安,你也一定会过来查探。因为,你太害怕了。”
张衍听至此处,目光随之冷沉。而齐云天只是背对他站着,沉默地听着那些戏谑而尖锐的话语。
“你害怕我要趁机将玄空真一玉崖落在东华洲,你害怕我还藏了什么不为人知的手段要搅弄风云。”周雍舒展了一下手臂与肩膀,拇指抵着小指的指尖在他眼前晃了晃,沾沾自喜,“佩儿的事情其实已经让了怕极了吧。只差一点,那么一点,你就会重蹈覆辙,看着你的弟子因为你的无能而死去……于是你不敢再跟我赌了,这一次,你一定要亲自前来与我对上这一局,你也只能这么做。”
第五百九十五章
五百九十五
齐云天依旧一言不发,他姿态静默,神色淡然,留给张衍的始终是一个挺拔而傲岸的背影。宽袍大袖的天青法衣无风却起落,苍龙出海风云叱咤。
张衍看向那张笑意猖狂的脸明明是相仿的眉目,这张脸却有着格外生动而鲜活的情绪与神色,那些得意与痛快几乎写满眉梢眼角,如同戏子的妆。
从入得这片虚无之地到现在,他竟不曾感觉到半点天地灵机存在的痕迹。他乃是至法洞天得道,取气于天地,故可有无尽法力,从不惧与人正面相抗,必要之时,更可以势相迫。然而身处此间地界,与天地呼应之感分明未曾断去,却是收纳不到任何灵机。这里看似白石如骨,林林重重,于他而言实则又空无一物,荒芜至极,纵使整条灵机充沛的地脉挪入此间,恐怕也会转瞬枯死,归于冥寞。
他查探不到周雍的气机,唯有一种妖冶而森冷的力量羁縻四方,却又教人窥不出半点端倪。那感觉就好像……有一只狰狞到布满血丝的眼睛自极高极远处观望着他们,足以洞察一切,甚至隐隐令人作呕。
是谁?
“所以,周雍兄是想说,自己算无遗策,设计好了一切,只等着我来自投罗网?”齐云天忽地笑了一下,“你就这么自信能赢过我吗?”
周雍换了个更为惬意的姿势坐着,微笑着纠正:“不是你,是你们。”他歪着头,审度着对手的从容,“不过,我大费周章地布置这一切,也从不是为了打败你们。”
齐云天稍微挑眉:“哦?不知周雍兄以何教我?”
“当然是要你们死啊。”周雍笑意酣畅淋漓,将手中的海棠猛地掷出。
嫣红的花朵一瞬间盛放到极致,花瓣尽数凋落,似溅开的血。花茎眨眼蜕变,化作笔直修长的赤金长矛,凌空刺出,四面八方俱是疯狂而尖锐的厉声,其势恣睢,不可一世。
残缺的白石台阶轰然粉碎,这一击出手极快,竟像是自虚空而来,甚至不曾带起一丝气机的波澜,以至于连防备都无从着落。
张衍以小诸天挪移遁法在长矛抵达的瞬间撤开,稳稳落在数十丈外一座石麒麟巨大的额角上。齐云天几乎是与他同时飘然避让,踩着一处重檐的歇山顶正脊站定,与他遥遥一望,点头示意。这一击之间,他二人已将距离拉开,将周雍包夹其中。
周雍一抖袖袍,懒散而摇晃地起身,丝毫不介意自己已被两个对手合围:“好默契。知道九洲那些同道们私底下是怎么评价你二人的么?”他看看了看看张衍,又看了看齐云天,漫不经心地一扬手,那柄赤金长矛已回到了他的掌中,“他们说啊……至高的位置上从来容不下两个人,你,还有你,终有一日,必会拼个你死我活。”
“周真人自顾不暇,倒还有闲情逸致为溟沧山门着想。”张衍微微一哂。
周雍一脸煞有介事:“我如何能不想?为了断去贵派来日根基,为了能将你二人一网打尽,我这些年可是绞尽脑汁,呕心沥血。张真人,恕我多嘴一句,我这位齐老弟啊可是个凡事不做则已,做必做绝的性子,若说什么趁火打劫,卸磨杀驴,干得那叫一个得心应手,你可千万要小心啊。”
张衍抬了抬眼皮:“周真人说得如此情真意切,想必是在我大师兄手下吃了不少苦头。既如此,怎还记吃不记打?”
“啧,啧,听听,张真人当真是情深意重,齐老弟,为兄听着都替你感动。”周雍重新看向齐云天,慢条斯理地转着手腕,那赤金长戈足有丈许长,看起来沉重至极,却被他轻巧地提住末端,其上“毕月乌”三字纹路流金,“不过,你最擅长的,不恰也是口蜜腹剑,两面三刀吗?若是有利可图,自然能报以山盟海誓;若是心生忌惮,只怕斩草除根也难消你心头疑忌。”
“周雍兄实在是过谦了。”齐云天淡淡道,“你我相识数百载,直自今日才肯出手,显出冰山一角,当真是深藏不露。”
周雍将“毕月乌”抖出一道利落的光影:“那齐老弟可务必瞧好了,兄弟一场,总要让你死而无憾才是。”
他话音未落,张衍已是捉住他动作间的一丝懈怠,腾挪到百里之外的同时,玄黄大手轰然拍下,就要一举将其与所在的那方白石一并击溃。
周雍抬头看着那只几可遮天的巨掌,反是一笑,甚至不曾抬起法器抵挡。九星法相尽数撑开,一时间华光流澜,如万炬烜赫,竟是稳稳接住了这一掌:“这等小门小户上不得台面的神通,还是莫要使出来丢人现眼的好。”
“周真人若不亮出几分实力,只怕还配不得我等使出溟沧神通。”张衍扬声放话,毫不退让,与他正面法力较量。此地煞是古怪,他有意不使得全力,只以这等旁人早已见识过多次的神通试探对手根底。
“如此说来,我……”周雍大笑,正要再说些什么,漫天雷网已是自下而上兜来,如同狂龙疯咬,将所到之处的一切绞为齑粉,锁去他一切躲闪的余地那雷网之势庞大到难以计量,仿佛整片空间都已被紫色的电光割开,教人无所遁形。
齐云天衣袍翻飞,手中雷电明灭:“渡真殿主自是一言九鼎,只是如周雍兄所言,我却是个两面三刀之人。”
周雍自身夹在玄黄大手与雷霆霹雳中进退两难,眼中却是露出几分兴奋之意:“好一个紫霄神雷网。你自洞天后便再不出手,要说深藏不露,你也不差。”
“毕月乌”凌空画出巨大的圆弧,刹那间九星齐亮。
下一刻,那足以击碎一方洲陆的巨掌与万千雷电撞自一处,掀起轰然震动,所见之处俱被余力波及,那些样式各异的嶙峋白石尽数化作粉尘,四散如霾。
然而周雍却已是不见了踪影。
第五百九十六章
五百九十六
“狡兔三窟,逃得倒是快。”
张衍大袖一扫,扫开那些迷人眼目的粉尘,与齐云天会合。自从入得此地后,他便未曾捕捉到周雍的气机,如今其人消失于眼前,更加难以追觅。对方敢于如此挑衅,必定是有备而来,断不可大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