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二人缓缓向上游走去,两岸的白沙滩开始被碎石乱礁取代。天色渐渐黯淡,云层却在慢慢散去,一轮白月缓慢升起,江面上泛起细碎的银光,薄嫩蜷曲的花瓣沉浮于水中,生出艳色。
齐云天低头看去,便有北冥真水替他将花瓣捞起。他捻过一片于指尖仔细摩挲:“是红鳞海棠。”
“你连这个都识得?”张衍接过来看了又看,“我瞧着倒都差不多,莫不是有何特别之处?”
齐云天笑了笑:“这花无毒无味无香,亦无法入药,只是曾恰巧救过我一命。”
“哦?”张衍终于生出些好奇。
“是小时候的旧事了。”齐云天拂去指尖多余的花瓣,任它们重新随着江水流走,“那时我与清辰子和周雍二人误入一处蛇妖洞府,那美人蛇将我捉走,想要以我果腹。于是我便将手中那朵红鳞海棠的花瓣摘下,一路洒落,供他二人作为搜寻的线索。”
张衍专注地听着:“后来呢?”
“后来?后来他们便来了。”齐云天轻轻一笑,“否则我也不会站在这里与你说起这些旧事。”
张衍也与他笑了起来:“如此说来,救你的原也不是这花,而是……”
他忽地意识到不妥,便不再说下去。
“走吧。”齐云天拍了拍他的手背,示意无需介怀,“那股大法力若是入地,必会留有痕迹,但这一路走来,仍是不曾见到什么可疑之处。”
他们继续走向上游,嫣红的花瓣愈发多了起来,偶尔会有整朵海棠从他们脚边飘落,大约已是渐近花落之地。
齐云天心中渐渐涌起一种很是奇怪的感觉,他们好像并不是为了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情匆促而来,而是无意中到得此地,见风景独好,于是闲庭信步打发些许时光。他知道自己在不知不觉间被某种诡异的力量擒住了他所有的警惕与防范都在悄无声息地被削减,被迫与这一刻的安然融做一处。
他忽地紧紧扣住张衍的手腕,寻觅到熟悉的体温的瞬间,心中才终于存了几分真的安定。
“你也感觉到了?”张衍并不意外齐云天的反应,反握住他冰凉的手指。
“这个地方……安静得太过了。”齐云天按着额头,试图抵御那种侵蚀神志的怠惰感,“小心。”
张衍凝神静观,忽然间撑开一身玄气法相,目光微沉:“不,不是‘静’,是‘空’。”
山确实是山,水也确实是水,无有任何异样,却并没有半点存在的实感。他们仿佛是行走在水上,又仿佛是行走在虚空中,四面仿佛山岭连绵,冷月高悬,又仿佛空无一物,尽是虚妄。
不知从何时起,他们竟是由实入虚,失去了来处与去处。
第五百九十二章
五百九十二
张衍审慎地打量着四面的一切,寻觅着暗藏其中的破绽。他这一生经历过太多敌人,数不清的斗战,他的对手也大多曾是嚣张跋扈威风凛凛的人物,但他们最后也都成了他的手下败将。
然而这一次却全然不同。
在来的路上他便做好了出手一战的准备,甚至这一路走来都不曾放松半分,他带着锋利至极的决心要来此大开杀戒,然而迎接他的却是空山闲水,白月红花。他寻觅不到敌意,更感觉不到危机,可供他横眉立目的只有这些山水,他撑开玄气窈冥的法相,却只像是在画中晕开了一点墨意。
这种感觉很不好,仿佛不容有失的凌空一斩落在了棉絮里,那棉絮不仅没有被震得四散,反而蓬松地包裹过来,让人生出想要将其付之一炬的冲动。
“没关系的,跟我来。”一只手忽地伸到他的面前摊开,打断了他神思中某种激烈的情绪。齐云天神色安定而淡泊,显然已从方才的不适中清醒过来。
张衍握住那只手,感觉到一股从容而清凉的气机渡来,示意他至此安心。
“你能看出这里的来历吗?”张衍任凭齐云天牵着自己继续向前走去,四野寂静,月色空灵,流水自他们脚下如游魂般过去。
齐云天微微摇头:“你也感觉到了吧。这里不仅安静,也太干净了一点。任何小界与虚境的存在,总是在所难免会靠着灵机与法力的维系,如此,才能在方寸之地演化出自己的日升月落,生老病死。但这里却没有,这里没有一丝一毫灵机的波澜,所以才让我们觉得空空如也。”
张衍看了眼天边孤冷的月色:“这不是好兆头。”
“快到了。”齐云天忽然开口。
张衍微微一怔,随即意识到齐云天说的是什么江上飘来的红鳞海棠愈发多了,一开始只是零星残缺的花瓣,到后来殷红的颜色渐密,仿佛红妆卸去后浮在水上的胭脂。想来这条江河上游的岸边,必然有一片繁密的花海。
他捞起一朵半残的海棠仔细打量,却忽地听见上游某处传来某种吵闹之声。这里太过安静,一星半点的响动都会清晰可闻。
还有何人会逗留在这个空寂到诡异的地方?
他与齐云天循着声音而去,渐渐地,一片艳烈的颜色开始在岸边显露,那是大片妖娆的红鳞海棠在肆无忌惮地盛开。江水奔腾,带走那些凋零四散的花瓣,更远的地方,江水似与天中星河相连,平坦处浮着一方石台,三个鹤发童颜,身形矮小的老人聚于一桌,正在争执不休,丝毫没有觉察到有外人到来。
“……”张衍与齐云天对望一眼,最后主动上前两步,“三位道友有礼。”
三个小老头登时停止了吵闹,齐刷刷看向这个打搅了他们的不速之客,满面狐疑。
其中一人坐在一块浮石上,衣色青黑,袖袍极为宽大,上面织绣着连绵不尽的飞鸟与茂林:“你是何人?”
张衍打了个稽首:“贫道玄元子,与这位青泽道友途经此地,游览山水,却闻得此间吵闹,这才好奇寻来。不知三位道友的为何事烦恼争执?若是可以,我二人倒愿意从中调解一二。”
另一人怀抱一尾婴孩大小的白鲤,粗声粗气地插话:“来得好!正好来替小老儿评评理!”
“臭老道,又要同人去讲你那一套歪理?就算是评理,你也占不着理!”剩下一人倚着海棠花枝,忿忿不平,“老家伙少做春秋大梦!”
眼见他三人又要投入新一轮的争吵,齐云天轻咳一声,也是上前:“三位道友稍安勿躁,伤了和气反是不美。”
抱着白鲤的老头气得不肯理人,海棠花枝边的那一位也一样扬起下巴扭着头。
最后还是当先搭理他们二人的那个老头皱了皱鼻子,抖了抖衣袖开口道:“我乃山中叟,这二人,一个是江上翁,一个唤月下客。我兄弟三人百年在此一聚,平生便无所好,就好两口杯中之物,每次小聚,必要带上自己所酿的美酒相互品评比试一番。谁知今次竟是难分伯仲,我三人谁也不服谁,这才拌了几句嘴,倒教两位道友见笑了。”
张衍面色淡然,目光却暗中留意着这山中叟的神情,对方愤愤之色不似作伪,更奇怪的是凭自己的修为也看不出他道行几何。这三人齐聚一桌,各个都仿佛怀揣着某种苍老浑厚的气息,却偏偏教人窥不出根脚。
此地属“静”,这三人则是静中之“动”,一切来得晦暗难明,古怪得无从言说。
“你来尝尝!你来尝尝我的酒!”江上翁抱着白鲤几乎要跳到张衍面前,他个子矮得可怜,在张衍面前如同稚儿。他在鱼肚皮上拍了拍,那白鲤便甩尾振奋而起,在空中徘徊游动,鱼尾荡开的水花化作一盏白瓷酒杯,其间清湛的酒水色泽如琥珀,闻之只觉酒香馥郁。
江上翁洋洋得意道:“我这酒,名叫‘大梦’,喝上一口可醉梦百年,梦里尽是完满喜乐,天地逍遥,好不快活!”
山中叟在一旁冷嘲道:“少在那里自吹自擂,玄元道友莫听他胡说八道。”他大袖一挥,忽有飞鸟成群结队而来,当先两只黑白相间的雀鸟衔着玉杯的两耳扑棱棱落在张衍面前,“我这‘舍得’才当真是一绝。”
“道友这酒名作何解?”那杯中酒水极是明澈,不带一丝多余颜色,香气却毫不输阵。张衍静观一眼,而后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