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清羽低低答了个是:“承蒙渡真殿主不弃,右殿之事如今确由弟子暂代”
“不弃?暂代?”颜真人冷嗤一声,“那宁冲玄入道比你晚了六十载入道,如今都已得成洞天,你却一事无成。在渡真殿熬了那么多年,竟连个右殿主的位置也站不稳,当真无能无用。”
洛清羽自颜真人转投世家后,每每想要入得微光洞天拜见问安,都被拒之门外,多年来偶尔在门中一些筵席法会上与之相见,也难得一句说话的机会。如今师徒再见,不曾想等到的却仍是挑剔与申斥。他心下黯然,原想道一声弟子不肖,颜真人却已是目不斜视地自他身边走过,不肯再听他多言,也不懒得多看他这曾经的亲传弟子半眼。
他抬头看着颜伯潇搀扶着那个苍老的身影远去,默默又是一拜。
张衍与齐云天立于云中,遥遥注视着此景。他二人本也是来赴宴道贺,随之还未到得月斜楼,便先得见了一出好戏。
“微光洞天此言此行,未免折辱太过。”张衍皱了下眉,“何况眼下出此之言,倒像是见不得孙真人门下出了个洞天真人一般。”
齐云天默不作声审度着洛清羽略有些颓然的背影:“你这些年奔波于人劫诸事,大约不知,自微光洞天转投世家之后,便只管栽培颜氏子弟,再不过问旧日弟子之事,倒像是自己从未有过这段传承一般。”
“他这师父当得倒是心狠。”张衍嗤之以鼻,“洛师兄毕竟也曾是他的得意门生……”
“正因为是旧日的亲传弟子,所以才要这般。”半晌后,齐云天终于轻声开口,“他若不如此作为,如何能让我相信洛师弟已与微光洞天再无干系,又如何能保得洛师弟不受他昔年所为之事的牵连?”
张衍一时默然:“那这右殿主之事……”
“仍由洛师弟先领着。”齐云天拍了拍他的手背,“至于洞天机缘……其实以洛师弟之资非是不可,只是眼下宁师弟得成上境,山门灵机刚好分得十六之数,此事只得推到人劫之后再论。到时候,你那渡真殿左右两殿俱有人主持,你也好多一份助力。”他说至此处,略笑了一下,“走吧,今日是宁师弟的好日子,你我原就到得晚了,稍后免不了是要被孙师叔罚酒的。”
“长观洞天的酒,大师兄可还敢喝吗?”张衍与他一并漫步往前。
齐云天漫不经心地接下这一句揶揄:“得渡真殿主作陪,有何不敢?”
因门下弟子得成洞天,孙真人今日兴致颇高,也懒得与世家计较那一个二个强颜欢笑的嘴脸,只管招呼着宁冲玄敬酒。宁冲玄虽已入得洞天上境,但待自家恩师,依旧恭敬如昨,礼数俱是周全细致,于是在座又是一片“名师出高徒”的赞颂之声,终归撑出一片师徒一脉与世家的其乐融融。
酒过三巡,众人再三贺过后渐渐告退离席,唯有齐云天仍坐于孙真人一旁,稳如泰是地喝着茶,任凭与自己一席的张衍将那些酒水挡去。
末了,孙真人又饮尽一杯,发现殿中只余他们四人,便也稍稍收了醉意,转头看向齐云天,随口打趣:“如今多了个张衍,这酒席上你倒是有恃无恐了。”
齐云天放下茶盏,得体一笑:“孙师叔取笑了。”
“你留到现在,自然不是为了留着教我取笑的吧。”孙真人点了点桌案,宁冲玄侍立于一旁,替他又斟了一杯。
齐云天与张衍看过一眼,旋即道:“确有一事需要麻烦宁师弟,自然也得师叔肯允才行。”
孙真人这一杯酒喝得极慢,并不马上答复,齐云天也无焦急之意,只管安静地等着这位长辈开口。
“你二人当知,冲玄已是担下攫取地气之事。”一杯酒终是见底,孙真人这才发话。
“宁师弟洞天之时,我与渡真殿主正巧离山处置过定界针之事回返。”齐云天知他言外之意,于是又道,“攫取地气非是易事,好在眼下已是设法瞒过定界针,可保地气之变不露于人,届时宁师弟只管放心行事。”
孙真人静了静,也不再急着要宁冲玄添酒:“那你且先说吧,是何事?”
齐云天仍是平静得体:“其实非是大事,只是确实有些劳心伤神。若非无计可施,云天也不敢来厚颜来求孙师叔与宁师弟。”
“你们两个,一个是渡真殿主,一个是上极殿副殿主,倒还有你们处置不得的事情吗?”孙真人将酒杯放下,看了他二人一眼。
“不瞒师叔,此番扰乱定界针之事,我二人乃是分身化影前往,事前百般遮掩,却仿佛仍是留有痕迹,被人追踪。是以许多事情,如今我等已不便直接出面。”齐云天郑重道,“兹事体大,不得不防,还请师叔见谅。玉霄行事诡谲,人劫布置至今未明,为以防万一,弟子想请宁师弟借攫取地气之机时时监视东华洲地脉动静及走势,若有异样便可提前应对,未雨绸缪。”
第五百八十四章
五百八十四
孙真人听闻“地脉”二字时目光微动,稍稍坐直,一眼看来:“如何突然想到要提防此事?”
齐云天迎上那目光:“眼下定界针已被混淆,虽可掩去溟沧攫取地气一事,但同样,若有旁人欲动地脉,溟沧一样难查端倪。如今九洲,唯有东华洲未曾被那玄空真一玉崖附着,是以地脉纯粹。但随着劫数渐近,难保玉霄不会生出这般心思。若教玉霄派得逞,一则,溟沧攫取地气一事只怕不待开劫便要暴露于人前,二则……”
“二则只会平白涨了灵崖那老匹夫的威风。”孙真人知他之意,冷哼一声,“他早些年仗着那玉崖,可没少作威作福。若东华洲地界也被他霸占了去,这九洲只怕真要成了他玉霄一家之天下。”
齐云天安静地听罢,随即稍稍看向一旁的张衍,后者会意,随之开口:“如今昼空殿主在外修行未归,世家明哲保身,师徒一脉几位真人也正逢闭关之时,暂不得出,唯有宁左殿可托付此事。”
孙真人沉吟半晌,这才看了眼侍立在旁的弟子:“冲玄,这件事情便由你自己拿主意吧。监视地脉虽不是什么危险之事,只是时时要以气机详查,实在是件苦差。”
“事关山门,弟子自然义不容辞。”宁冲玄正色一拜。
齐云天与张衍随之起身,也是一礼:“多谢宁师弟高义。宁师弟此行必然消耗不小,一应丹玉皆有上极殿相供,若还有何需求,师弟尽管开口,我与渡真殿主皆会全力支持。”
离开月斜楼时,天上地下又是一场灰蒙蒙的细雨。
“如今这雨倒是下得越来越频繁了,我初上溟沧时倒还不觉得这般多雨。”张衍撑了一把竹骨伞遮过齐云天头顶,漆黑的伞面上一笔乌青婉然晕开。
齐云天与他走在波澜微起的龙渊大泽之上,口吻难得闲适:“渡真殿主法力通天,要教这雨收止,也只需一念而已。”
“是你说过的,天道有常,不宜妄改。”张衍瞧着渐渐密集的雨势,将伞面往他那边倾了倾,“这样走走也好,近来都是忙于劫前诸事,不得安生。眼下既然请得宁师兄出手相助,地脉之事你也可暂且放下心来。”
齐云天抬头看着更远处朦胧在雨幕中的青山:“也只是暂且罢了。你先前与我说,归来时依稀得见有人窥视你我行踪,这件事情我考量了许久,仍觉得有些蹊跷。”
“你我离山之时不可谓不谨慎,若说那时便被有心之人盯上,实在是匪夷所思。”张衍点头,“好在布置在定界针中的乾罡精气外人难以觉察,纵使当真有人留心到你我行踪,在定界针上也查不出什么。否则眼下,只怕外面早已闹翻了天。”
“自天地浊起清染,魔涨道消,人劫之日一天更近一天,却无人知晓会在何时发作……如今诸派心里都紧绷着,定界针异变若被觉察,哪怕时机未到,溟沧也只得背水一战了。自然,这是最坏的结果。”齐云天收回目光,忽见纸伞大半都遮在自己这边,终是忍不住一笑,抬手替张衍掸去肩头雨水,瓢泼似的大雨隐约被某种力量阻隔,再无法沾染上那玄袍半分,“你我眼下能做之事,便是尽量周全布置,戒备外敌,直到那一线天意机缘降下,溟沧方可顺势开劫。”
张衍依稀觉得自己这一边的雨竟似停了,不觉按住那只尚且停留在自己肩头的手:“人劫固然要紧,但你近来未免过分殚精竭虑了些。看得出来,周雍的事情让你很不安。”
“有吗?”齐云天任凭他将自己的手指一点点握紧,淡淡一笑。
“《太初见气玄说》也好,一星三曜之术也罢,总有对付的办法。”张衍定声开口。
雨似乎愈发大了,龙渊大泽湿气弥漫,天与水恨不得就此相连,茫茫然苍青色的一片,意兴阑珊。
齐云天看向他的目光有一瞬间专注到了极致,似不肯错过他眉眼间一丝一毫情绪的变化:“闭眼。”
“嗯?”张衍微怔。
“闭眼。”齐云天轻声重复了一遍。
张衍如他所言阖上了眼。四面的雨下得淋漓,他执伞而立,一身玄袍翻飞,乍一看,好像还是许多年前年少气盛的那个十大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