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便是那‘九还定乾桩’了?”张衍虽不曾靠近那玉桩,却也隐隐能觉察到此物暗藏的威严。

三日之前,齐云天归位上极殿,解除此物封禁;自己则往囚地一行,说服那吉襄平、甘守廷二人签下襄助溟沧的法契。周雍一击未中,反倒让他们各自忙碌了起来。如今之局变幻莫测,瞬息万变,若要抢占先机,那便一步也不能迟疑。

齐云天清点完最后一根玉桩,这才轻舒一口气:“正是此物。老师曾言,掌门师祖登位之后百载,就着手在祭炼此物,这数百年来,共是炼得有三十余根,不过只这九根最是堪用。”他下得高台,来到张衍面前,“凭借此物,只寻常一个洞天修士,也可打穿浑元地障,直入那地窍之中。那二人如何说?”

“大势当前,身家性命皆是被人拿捏,那吉襄平、甘守廷便是又万般不愿,也得签了法契。”张衍抬袖招来契书予他一观,“那二人虽难有作为,但攫取地气当还可用。不过来时思量再三,只觉此事我溟沧还需出得一可靠之人从旁督促验查才是。”

“这个自然。”齐云天接过法契,看过被法力束缚其间的神魂精元,随之封存收好,“只是吕长老如今跟随在掌门师祖身边,不好轻易外遣,那为兄只好向渡真殿借人了。”

张衍自然知他之意宁冲玄于渡真殿小界闭关多年,参修上境,近日来观其气机,已隐隐到了冲关破境之时。少则三五日,至多也不过半载,想来溟沧便要又多出一名洞天真人。他对此议颇是认同,不过面上却是一笑:“宁师兄可是长观洞天的人,大师兄问我这处来借,却是问得差了。”

齐云天本在斟酌正事,被他忽地揶揄了一句,也不觉笑了笑:“宁师弟既入我辈之境,你我自然是少不了去长观洞天一贺的。渡真殿左殿之位空悬已久,如今有人补替,可谓好事一桩。”

“以宁师兄的资历,自然当得此位。”张衍与他想到一处,无有异议。

“至于洛师弟……”齐云天忽又道,“洛师弟虽不曾领十大弟子首座之位,道行亦无法与你二人相提并论,但毕竟在渡真殿掌事多年,右殿主一位原也担得。只是眼下大劫将起,无故拔擢,只会平添是非,不如让他以长老身份暂领此职,他日一切平定下来,论功之时便可顺理成章。”

张衍听他主动提及洛清羽,目光微动,但见齐云天神色平静无澜,无有半点多余的神色。

是真的有些不一样了……不知从何时起,齐云天的所有坦然与随和,都教他来得有些意外。这样的齐云天,有别于当年那个玄水真宫深居简出的三代辈大弟子,却也和自己洞天归来后再见到的上极殿副殿主也不尽相同。

齐云天站在那里,身后携着水浪,指尖藏着风雷,青衣楚楚,不动如山。那一派静水流深的端沉之下,隐隐有清锐的锋芒割水而出。

自与周雍对上以后,不,或许早在与周雍对上之前,某种决断便仿佛已经下定。

这样的齐云天,甚至不再规避一些他们之间曾经尖锐过的往事,所以才愈发从容,无往不利。就好像是,好像是……

“大师兄思虑周全。”张衍注视着那张垂眸浅笑的脸,忽添几分专注。

齐云天转头间留意到他的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渡真殿主何以如此看着为兄?”

张衍回过神来,不觉失笑:“没什么,只是忽然觉得,”他顿了顿,难得不知该如何措辞,“觉得大师兄仿佛年轻了些。”

“承蒙渡真殿主不弃,可惜为兄如今千岁有余,‘年轻’二字早已是担不得了。”齐云天也是笑了,虽不知他为何会突然这般言说,却并不介怀,只借着这一殿幽幽光影,抬手抚过他的侧脸,“倒是你,有时候看着,我总还觉得是当年破得四象斩神阵的样子。”

张衍心中抽动了一下,他自然也记得的。那个时候破阵而出,漫天雨落,他遥遥地便看见一袭青衣自高处跌下,于是无论如何也要赶过去拥抱入怀。他记得的,哪怕后来的许多个日子里竭力尝试着要冷下心肠,其实该记得的,他从来都是记得的。

“按你这么说,我如今入道八百载,也是同你一并老了。”张衍迁就着他的手指,低下头去。

齐云天微微抬眼,眼中是一种极罕见的鲜活颜色。是曾经波澜壮阔过的江海静谧无声,然后月色沉入海底,开出皎皎花叶。

张衍终于想起来了,他确实见过这样透着一点傲然锐气的齐云天。在许多年前那些泛黄的记忆里,这个人说着要取十大弟子首座之位,于是便一道紫霄神雷将那陈渊打下云头。他居高临下,说到做到。

自那以后,山门的刀光剑影断去了年少气盛的棱角,伤痕也要被磋磨成平滑的雕文,成为一个三代辈大弟子应有的温润宽和,盖去旧日的张扬。

“同我去一个地方吧。”齐云天耐心地等着张衍的吻离开自己的唇,“九还定乾桩入地之前,还需多做一重准备。”

一方无光无影的混沌之地间,唯有一座玉台飘悬,其上星光粲然,煊赫耀目。

周雍原本正盘坐其上入定,忽有所感,睁眼的同时,一方玉帖也自他袖中跃出,隐隐透着微光。他不觉皱眉,凝神细思片刻,终是挥袖起身,漫天星云收敛为法袍模样披落回他的肩头:“奇怪,齐小弟这个时候不坐镇山门又是要到哪里去鬼混了?还有那张衍……”

他重新拿捏住那方玉帖,小指上的玉戒随之一亮。

第五百八十章

五百八十

东华洲,凤来山。

成江江岸一处悬崖之上,齐云天携张衍一并显露身形,观望着其下白浪滔天的江河水势。

“这成江之下,乃是一道法障,自这法障逾过,便是另一片天地。”齐云天打量四方,确定无有任何异样,这才与张衍微微点头,抬手一指点出,江面上顿时波澜起伏,渐渐荡开一个直入其下的漩涡。

一道青枝自齐云天袖中飞出,化出万丈青芒镇住水势。张衍一眼认出,这便是当年齐云天入得海眼魔穴接引自己时所用的“渡厄枝”。

“走。”眼见江流一顿,齐云天当即牵了他的手,裹挟起北冥真水入得其中。

张衍阖眼收束气机,只觉水声乍近又远,四面盘踞的某种力量压迫到极致后陡然一松,心中随之豁然开朗。待得睁开眼时,他与齐云天已是到了一片巨大的空窍之地,成江浪涛之声都已被彻底隔绝在外,无法闻得。

这处空窍之地不可谓不辽阔,立于半空之中环顾一圈,只觉此地哪怕容纳一片龙渊大泽都绰绰有余,却又偏偏死寂一片,唯有一根粗壮的大柱笔直地伫立其中,隐有贯彻天地之势,发出荧荧冷光。

张衍稍稍靠近些许,才惊觉此柱宏伟巨大,莫说人力无法企及,便是仙家法门玄奇,要炼成此物,恐怕也需无数大能以无边法力打磨。他定睛细看,那发光的柱身之上并非空无一物,而是有无数细微繁密的蚀文盘布流转,凝神解读之下,方知其上所载,乃是万载之前九洲气机之变。

“这便是那定界针了?”他转头看向犹自远观此物的齐云天地自上古之时有人掘动地根之后,为防备后人再做此事,我东华及外间数洲之地,皆是立有此柱,以作示警之用。”齐云天颔首,目光落在那立柱上端一道镶纹上,“你我如今所见的庞然大物,不过是当年西洲修士以法力塑起的混沌泥胎,真正的定界针,还深藏其中。”

张衍虚抚过柱身,便知此物法力内敛,古老朴拙间更有能动摇地界的威能:“难怪你要我和你分身化影来此。此物对气机感应极是敏感,若是你我正身前来,只怕难免会惊动这等古物。”

“不仅如此。”齐云天声音极轻,“如今情势,开劫之前,不到万不得已,你我断不可正身离开溟沧。”他踏着水浪上前几步,来到张衍身边,一并细观这巨柱,“九还定乾桩一旦破开浑元地障,这地气外泄便有出无回,是以这一步遮掩定要慎之又慎。”

“这定界针毕竟是死物,尚好欺瞒,但若有其他洞天真人到得此地查探,只怕多少会外漏端倪。”张衍抬头看了眼上方地界法障,“此地你我到得,旁人自然也能到得。”

齐云天微微一笑,绕着大柱稍稍走过几步,示意他随之一观:“万载以来,到过此地的洞天修士只有五人,皆只是为了增长见闻,担忧定界针出得变故的一个也无。”他隔空抚过那些以法力贴附在柱身外的几个名字,“毕竟他们心知肚明,无论何人敢在此处做手脚,那就等同与全天下修道人作对。”

张衍分辨着那些早已黯淡下去的痕迹:“万载以来不曾有,未见得万载之后定必无。如今天下诸真皆知劫数已近,不会不来察看一番,或许还不止一个两个。”他看向齐云天,“大师兄邀我来此,想必是已有对策。”

“非是我有对策,只是掌门师祖远见,早早备下了应对之法。”齐云天自袖中取出一物,“这团乾罡精气乃是师祖闭关多年所炼,可在这定界针与泥胎壁界之间布下一层阻隔,使那地气变化不至于太快传入其中,被针芯所感。此法除非剖开泥胎,否则无法被人所查,至少可保数十载安稳。”

张衍看得一眼那演变不定的精气,心下了然:“要想不损泥胎而将这精气送入其中,只怕也唯有你借北冥真水自那镶纹缝隙之间浸入。”

“此法需得费些时候,便有劳渡真殿主为我护法了。”齐云天转头看来。

张衍点头一笑:“你尽管放手施为,此处有我。”

齐云天松开手,任凭那团乾罡精气虚浮于半空,大袖一展,十指相扣捏诀。北冥真水无声无息地自他身侧漫开,一缕一缕缠绕上面前的巨柱,开始拨弄气机。

张衍在一旁定住被北冥真水搅动的气机波澜,直到齐云天彻底入定之后,这才退至定界针数百丈之外,以免自己的法力干扰那精气渡入。眼下齐云天专心于那乾罡精气,自然无从关注外间,还需他时时留意。

如此一连数日过去,倒也未曾有更多异样。此番齐云天决意以分身化影来此,一则避免惊动定界针,二则也是为掩人耳目,以免外出之事被有心人探知。张衍从旁警戒护持,但见齐云天的法身随着乾罡精气的渡入逐渐稀薄,便知来时对方就已算好这一具化影分身需得损耗的法力,待得乾罡精气尽入其中,法身也只当消散,他只需事后抹去此间法力残留的痕迹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