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匆忙穿过三殿而来,却正见周崇举与秦玉对峙,便知趣地在远处驻足行礼。周崇举见有外人来了,便也不再说下去,拂袖转身,沿着廊桥往鱼楼走去。秦玉看着那背影隐没在云水间,这才转头看了眼钟穆清:“无事了,走吧。”

钟穆清低头应声,跟在她身后:“恩师,方才得到的消息,掌门将昭幽天池赐予了张衍,还准他外出游历寻药,即刻出发,咱们怕是晚了一步。”

秦玉可有可无地点点头,眉目间有些倦倦的,仿佛刚才那个气势汹汹要拿下张衍的人并不是她。

钟穆清小心地观察着自家恩师的神色,不觉道:“恩师可是哭过?周掌院莫非给了恩师委屈受?”他说罢,又惊觉不妥,赶紧噤声。

秦玉转头瞥了他一眼,略有些疑惑:“如何这般说?”

钟穆清将声音放得更低,不敢又半点的不恭敬:“恩师……恩师素来喜在眼角描一笔淡妆,而此时却不见胭脂颜色,是以……”

秦玉抬手描过眼角,才想起那点不起眼的妆确实是被她揩去眼泪时随手拭去了,原来周崇举是这么看出来的,这么点小事竟也看出来了。那喜好她很多年前便有,那个人居然还记得。

她略微摇头,比起不曾捉到张衍的恼火,仿佛更多的是疲倦,那些前尘往事又一次占了上风,真是莫可奈何。钟穆清安静且恭敬地跟随着她,像是个温顺的影子。

山河一气云笈图横展开来,于灵页岛山腹内源源不断汲取着沸腾煞气,张衍瞧了片刻,心知还需要一阵功夫,便暂时遁出火峰,看着岛上诸人各自收纳物什搬上飞舟,即将往昭幽天池去了,忽地忆起一事,唤了罗萧到面前:“罗道友,我此番远行,倒还有一事要交托你办。”

“但凭老爷吩咐。”罗萧轻声道。

张衍于袖中取出一截青翠绿竹:“待在昭幽天池安顿下来,你且选一处灵机充沛,水汽旺盛之地将此物栽种,好生侍弄。”

罗萧双手接过竹枝,细细看了:“这灵竹老爷是从何处得来?这可是件好东西,老爷且放心,奴家自然会好生栽培。想来等老爷归来时,这灵竹怕是也要长成一片林子了,正好为老爷贺喜,祝老爷更上一层楼。”

“我看中此物,倒无所谓好与不好。”张衍淡淡道,“便劳罗道友多费心了。”

“听闻张衍张师弟已得了掌门准许,外出游历寻药,临行前,掌门还将那昭幽天池赐了下去。”

范长青持着几卷文书与一纸消息,向着那个碧水清潭边那个身影低声禀告。

齐云天抬手抚过龙鲤浮出水面的脊背鳞片:“消息既已经传开,那想必他此刻也快上路了。”

“是。嘿,说来这次世家也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倒是难道。”范长青略松了口气,笑了笑,复又叹息道,“只是不知张师弟这一去便要多久了,寻药这等事情,可当真考验机缘。两年之后便是门中大比,他这番错过了,实在可惜。”

“不急于一时,机会,总是有的。”齐云天看着龙鲤把身子沉入潭水深处,便也由得它去。

范长青顺着这话沉思片刻,随即试探着开口:“那不知两年后的大比,师兄的打算是……宁师弟如今化丹,倒确实是不错的人选。”

齐云天摇了摇头:“宁师弟初才化丹,还需打磨丹壳。他无意于此次一争,我自然不会勉强。”

范长青点头称是,随即又不免有些忧愁:“那此番便没有合适的人选可以扶持了,前番的那黄复州犹在闭关,宁师弟又无意一争……不过任名遥任师弟已是玄光三重境,若能得机缘成丹,那倒还……”

“不必了。”齐云天一拂袖袍,“由得他们去,作壁上观即可。”

“师兄是说……”

齐云天缓步往内殿走去:“鸡肋之局,已无需费心。说来,近来玄水真宫的事情便劳烦师弟了。”

范长青一怔:“师兄又要闭关?”

齐云天笑了笑,略微点头,正要再嘱咐两句,但见一道飞光遥遥而来,挥手接过。那飞光范长青亦是认得的,乃是孟真人传召惯用的符诏:“这个时候孟师召师兄前去?莫非是三泊又有什么变故了?”

齐云天手指收紧了一些,随即又松开:“或许吧。”

第五十五章

水是山间寻常水,炉是砂銚煮水炉,新茶入水,小火烹之,起先并不如何清香四溢,待到一沸时,滤去面上浮着的一点细细沫饽,一股子馥郁茶香才不紧不慢四散开来。齐云天端坐亭中,安静地烹着一壶茶,一旁孟、孙二位真人设了棋枰,一局下得正值激烈处,棋子落在经纬上的声响格外清脆。

孟至德在中腹落了子,不做声地瞥了眼旁边煮茶的徒弟。

对面孙至言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随即以目光向自家师兄示意稍安勿躁这倒是极难得的,须知往日里从来只有他按捺不住性子,要孟至德从旁管教的份。

一盘棋下得委实胶着,孟至德心中始终揣着心事,虽已与自家师弟交过底,但他仍觉得难以宽心。上极殿中秦墨白的那些话始终让他唏嘘不已,仿佛齐云天还跪在殿外不曾起来过一般。

他修得上法洞天,一颗道心圆融无暇,还从未因这等事替小辈操心过。自听完掌门恩师的讲述,孟真人回头仔细一思量,念及破四象斩神阵时,自己遣了齐云天前去镇守阵角,若非张衍自有机缘,未曾身死,那自家徒儿便是连见那人的最后一面都仓促至极。想到这一层,他眼中忧色更深这世间情缘委实浅薄,有时断与不断只在一线,实在是教人如履薄冰,何苦来哉。

孙至言落子叫吃,见对面孟至德若有所思,便知他还在忧愁齐云天的事情。

他转头打量了两眼那煮茶的年轻人,说来他也算看着这个孩子一点点长大,有了独当一面的本事。要叫他来评价一番,那齐云天自然是个顶好的苗子,性子好,也懂事,修为上更是不消说,听说世家那边都有好几个小姑娘暗自心仪。

至于齐云天喜欢张衍这件事情,孙至言倒觉得这实在不算是什么事情,正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那张衍模样不错,更兼有一份少年英气,齐云天会喜欢上,那是再自然不过的,无需大惊小怪。

七情六欲不过常理,孙至言一边琢磨,一边又觉得世事有时偏偏就这么有趣,缘分这东西,要命就要命在恰到好处四个字上。

他自忖这件事情是很值得撮合的,便是撮合不成,多点八卦消磨时间,也是极好的。

那厢齐云天煮好茶,斟了两盏请两位长辈用过。孙至言瞧着他那副端庄眉眼,只觉得自家师兄委实是在瞎操心,这么好的一孩子,那张衍如何会不喜欢?

“来,云天,坐。”孙至言在棋盘边又拍出一小榻,端起茶盏转碗摇香。

齐云天从善如流地落座:“孙师叔今日仿佛颇有兴致。”

“三泊之事解决得痛快,大大地掴了世家一巴掌,自然高兴。”孙至言尝了口茶水,点点头,“不错,不错。”

齐云天微笑道:“此番三泊之事,多亏了几位师长筹谋,师徒一脉才能扳回一局。”

孙至言嘿地一笑:“你可还说漏了一个人。此番破阵啊,说来说去,那张衍才真真是将军的一子。反正我是不曾想到。”

听闻“张衍”二字,齐云天神色依旧不动,笑得恰如其分:“张师弟能崭露头角,亦不乏师长们提携之功。”

孙至言听着这话虽说得平平,语气比之方才却又略柔和了一些,心里便有了底。

“那张衍毕竟是个良才。”孙至言喟然长叹,复又道,“说来,云天,你对他也不是诸多照拂吗?”

“弟子的爱才之心,与老师师叔俱是一样的。”齐云天从容应答,话语不急不缓。

孙至言品着茶,嚼着话,咂吧了一下嘴,觉得这孩子实在是端庄得过了头。

“哦,只是爱才?”孙至言心知再怎么兜圈子也不见得能套出什么话来,还不如直截了当些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