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去看看吧,那齐云天又想耍什么花招。秦墨白倒是教出了个好徒孙,一脉相承的老奸巨猾。”灵崖上人留下指示,便随之隐匿行迹,玉璧之上重归一派澄明平静,如明镜般映出殿中万千灯火,独独映不出跪在玉台下的那个年轻男子。

周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却又失去了撑下去的力气,索性倦倦地靠着台阶坐下,低头看了眼指尖的血迹。

他看着那深红的血珠一点点从手指上滴落,神情痛苦而又带了些期盼。

他低头抿过手上的鲜血,在尝到那种腥咸的液体时,忽地露出几分欢欣之色。

真的是血的味道。

烟雪坡位于凤来山以东,因满山尽是蓬莱柳,风起时飞絮如烟如雪,故得此名。

周雍掐着比齐云天所约定的时刻早了半个时辰到此,不曾想对方竟比自己还到得早了一步,在山顶温酒煮茶以待。他并未多看这个对手,目光只忍不住落在齐云天对面那个白衣剑修身上。

原来这二人已是先到了,也不知是不是一齐到的?

他心中嘀咕了一句,又觉得腹上那道伤疼得有些揪心,面上反而笑得愈发灿烂,吊儿郎当地自云头步下:“哎,不曾想清辰兄与齐老弟竟是比我还先到。此番是我来得迟了,先自罚一杯,自罚一杯。”

仿佛先前于溟沧的种种阴谋阳谋明争暗斗从未有过一般。

齐云天正好整以暇地煮着茶,闻言不过一笑,也俨然是故友相见的口气:“我与清辰兄也未到多久,正在说怎还不见你的踪影。”

周雍听他言外之意果然是与清辰子一路到的,心中暗自啧了一声。

清辰子本在榻上打坐静修,闻得他到了,忽地睁眼看来。

周雍被他这一眼看得莫名有些心虚,又有几分心累,最后打定主意要让对方什么也看不出来,索性兴致勃勃地在留给自己的那处席位上坐下:“齐老弟如此盛情相邀可是件稀罕事,也不知今儿是什么好日子?”

第四百九十四章

四百九十四

齐云天静静地欣赏着他这副打碎了牙也只能往肚子里咽的模样,笑意亲切:“周雍兄哪里话?先前周雍兄为着天魔一事愁眉不展了许久,你我多年交情,此事断没有坐视不理的道理。如今天魔已除,周雍兄也可暂且抒怀,免去许多烦恼,难道不是好事一桩吗?”

周雍心里哼哼了两声齐云天口中虽只是在提天魔之事,但九州大派皆知,出手除魔之人乃是溟沧新晋的洞天真人霍轩。为着霍轩得成洞天一事,灵崖上人没少责罚他,直到现在,背后几道法印残留的痕迹还在隐隐作痛。

他不易察觉地瞥了眼清辰子,发现对方仍在闭目养神,无意插言,于是转而笑着揶揄:“哦,原来齐老弟是来向我邀功请赏的。”

齐云天布了茶具,浇上沸水洗过,颇有几分悠闲之意:“与你说笑的,我们三人之间,自然无需如此见外。”

周雍瞧着他那双清白干净的手,还以一笑:“那是,那是,咱仨谁跟谁啊。”

齐云天有条不紊地分拣出玉匣中的茶叶,与他继续随口闲话:“其实今次约周雍兄前来,还想答谢周雍兄前次替我那不成器的徒儿挑了个好道侣。那实在是个娴淑文静的好姑娘,只可惜红颜薄命。”

周雍眉头陡然一跳,随即感觉清辰子也往自己这边看了一眼,连忙没心没肺地笑道:“齐老弟实在无需为此伤怀,周家的女儿个个如花似玉,不如我再选上几个好的,让你徒弟挑去?若是合了你的眼缘,自己收了也无妨,恩?”

“我如今年逾千岁,周雍兄的好意只怕无福消受了。”齐云天以梨枝拨弄了一下火候,稍稍偏过目光,笑意温和,“但为了我那徒儿,总该好好谢过才是。”

“齐老弟此言差矣,你若是都嫌自己上了年纪,那我和清辰兄这般可该怎么算?”周雍仿佛没听懂他后面那句话的言外之意,只管懒洋洋地取笑。

清辰子听他们语涉自己,终于睁开眼,目光在他二人之间转过一轮。

“诶,清辰兄,我可没有说你老的意思。”周雍见他看了过来,赶紧打起精神坐得笔直,在他胳膊上拍了拍,“咱仨中虽则你的年纪最大,但没关系,老当益壮嘛。”

清辰子最后看了他一眼,眼中似有某种雪亮锋锐的情绪刮过。

周雍不大敢直视那太过明晰的眼神,只得硬着头皮催促齐云天:“齐老弟,你虽到得早,但这茶也煮得忒慢了些。”

齐云天仍是慢条斯理地滤着水,天青色的衣袖随风起落:“这煮茶便似布局,若是急于求成,只会破绽百出,到头来自食苦果,必要耐着性子把持火候,才能得一分满意的滋味。周雍兄以为呢?”

“……”周雍笑得咬牙切齿,面上只悠悠道,“齐老弟当真了得,倒是我不好,总以为你还是当初那个找我要糖吃的小孩子。”

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俱是暗自带着锋刃,磨刀霍霍。

清辰子却并没有参与这段虚情假意的谈话,自顾自另起了一个话题,却是看向周雍说的:“听说你仍未收徒,为何?”

周雍被杀了个措手不及,但急中生智素来是他的长项,当即也不过只是懒懒道:“我这一个人过得多潇洒,何必给自己找那许多麻烦?至于传承嘛,周族里多得是良才美玉,自会有人栽培,我也无需操这份心。”

说到这里,他又忍不住挤兑了两句齐云天:“你瞧人家齐老弟,不也是等洞天之后才收了个合眼缘的苗子?清辰兄我与你说,这种事情就和讨媳妇似的,急不得,也不能催,强扭的瓜不甜。”

清辰子听着自己一句话引出他聒噪了这许多话语,也无不耐,仍是淡然的模样。

“唉,不过你这么一说,若是有个徒弟能使唤倒也不错。事情他来干,好处我来领,岂不美哉?”周雍没个正形地往法榻上一倒,竟当真开始做起白日梦来,“你说到了咱们这个境界,何必再那么忙死累活?早早地看开,去逍遥快活才是真的。”

清辰子没有抽出被他压住的半幅衣袖,只低头看了眼他这副不思进取的老太爷作派。

周雍垂着眼帘,继续兴高采烈地议论:“不过啊,若是谁做了清辰兄的徒弟,必是有福了。”

“福在何处?”清辰子忽地发问。

周雍没料到对方这个时候接了一句,稍稍一愣,一时间倒也不知道该编个什么马屁出来圆场。他只是觉得,若谁做了清辰子的徒弟,便能时时见到这个人,同进同出也无妨,比挚友还亲,那便真是滔天的福气了。

“唔,你瞧,你那么厉害,你徒弟跟了你,以后必没有人敢欺负。”周雍嬉皮笑脸比划了一下。

清辰子没有再说话。周雍又是遗憾又是松了口气,继续和齐云天叨念两句别派的八卦既来之则安之,哪怕私底下早已是不死不休,大家面上终归还是一团和气。

闲话了半晌,齐云天终于煮好了那一炉也不知是什么讲究的茶,先后分出三碗色泽不一的茶汤,将其中两碗推到他们面前,温言开口:“清辰兄喝得淡,周雍兄喝得浓,不妨尝尝可还对口。”

清辰子端起来抿过一口,略一点头,算是肯定。

周雍倒也知道齐云天这小子虽则一肚子坏水,但煮茶的手艺着实没话说,本着不喝白不喝的想法,也有模有样地品了品,随后犹嫌不足:“啧,齐老弟这茶道倒是更上一层楼了,不过咱们难得一见,总不至于只拿一盏茶就把我们打发了吧。我来的时候可是闻着酒味儿了,藏私可不好。”

齐云天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哪里敢怠慢周雍兄?”

周雍被他眼中那点讥讽刺中,心里有几分忐忑地看着对方将泥炉上温着的那一坛酒启封,才意识到自己是自投罗网。

酒封一解,风里尽是浓郁甘醇的酒香,周雍还未说些什么,天上先扑通扑通掉下两只醉倒了的飞鸟,爪子直直地伸着,一副死而无憾的模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