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衍在雨中停停走走,并不曾施法绝了这场突如其来的雷雨很久以前,齐云天曾与他说过,吾辈求道,虽则意在以己夺天,然则天道有常,四时有序,纵使再如何神通广大,也不宜妄改。

真的是很久以前了,那个时候的溟沧似乎还没有这么多下不完的雨,岁月亦是干净而清澈的。他伸出手接住漫天雨落,感觉着冰凉的雨水在掌心溅起,又顺着指缝仓促流淌滴下,有一瞬间的恍惚。

好像,照了一面镜子……又好像是做了一个梦。很不真切的感觉。

其实现在想来,他心中其实并不完全赞同齐云天当时的感慨。高山可平,四海可填,就算有天意在上,又何妨踏破?

张衍挥开手中雨水,一念之间清鸿玄剑铮然鸣动,苍白的剑光乍起又落,皎皎然好似昨夜月色。剑意掀起狂风,阴云被劈开一线,而后四分五裂。

他抬起头,看着天光重新垂落大地,神色孤冷。

待得霍轩除魔归来的消息传到渡真殿,已是两月之后了。

张衍对此并不意外。霍轩虽是初入洞天,但毕竟心思稳重道法深厚,又有陈氏法宝襄助,对付此等魔头,断无失手之理。何况为保万无一失,自己还曾送去一道还真观炼化的镇宝雷符,以霍轩之能,必能操使得当。

浮游天宫金钟作响,乃是秦掌门召集门中诸位洞天真人,定下霍轩入主昼空殿一事,而后由齐云天宣读法旨,世家韩真人交托宝印玉牒。

张衍端坐于渡真殿主位一席,默不作声地看着那个立于高处的青色身影,而齐云天并未看向这边,只与霍轩道着勉励之词。

齐云天自那日雨中离去后,便不知去了何处,他曾几次去天枢殿寻人,都扑了个空。想来,若非今日霍轩行昼空殿主册立大礼,需得他这个上极殿副殿主道场,这人只怕还不肯露面。

这个时候,张衍忽有几分羡慕起周崇举来其实羡慕也谈不上,只是有时想起周崇举那段藕断丝连的婚史,便忍不住作为仅存的参照分析一番就他看来,秦玉这个女人,虽然不讲道理,但却十分好懂。她的喜怒与爱恨总是格外分明,想什么便做什么,是以周崇举每每对症下药,都能起到力挽狂澜的效果。

齐云天便不一样。

一来齐云天不是女人,二来齐云天很少让人看透他真正的心思。譬如周崇举曾说,他与秦真人一次吵架之后各不搭理,直到送过去的一只灵鹊啄碎了琳琅洞天的莲花,气得秦真人闹上门来,二人遂能一齐出海再寻新的莲台。张衍由此推想了一下,自己若是在与齐云天关系最是僵持的时候,送一只猫去将玄水真宫的鱼吃个干净,只怕齐云天也不过是八风不动地派人将猫送还,至多再轻描淡写地附一句夸赞,好猫。

想到此处,张衍不得不承认,在料理感情这种事情上,自己其实并无多少可以拿来类比的参考。他入道多年,修行上无前人之法可以参照,大可入残玉中独自琢磨个十年百年;然而在这等事上一筹莫展,却没法拖着齐云天一并入得残玉推演。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心不在焉地等到礼毕。临走前张衍还是转头看了一眼,只见齐云天寻了孙真人正在有说有笑地谈论些什么,并未瞧他,便也就自顾自折返回渡真殿。

齐云天余光瞥见那个玄袍加身的人影走出大殿,随之垂了眼帘。自那日雨中一别,已是过去了两月又七日。

并非他刻意躲着张衍,只是一时间确实不知该如何相见。

他心知那个人必定带着满腹疑惑与茫然,或许还携着诸般揣测与猜想,又或许已是有了自己的一番定论……但他确实已分不开心神再去一一计较,那道雨中的惊雷砸醒了他,让他如鲠在喉,更有强敌环伺,让他大意不得。

孙真人并未留意到他眉宇间略微变动的神色,只继续方才的话题:“这我倒需得回去找找,那几坛子酒平素都是冲玄替我收着。”

“那边有劳孙师叔了。”齐云天诚恳谢过,打了个稽首。

孙真人挥了挥手,示意并不打紧,随口揶揄:“不算什么佳酿,不过是窖得久了些,烈性大。原以为你这些年持重了不少,没想到口味倒愈发辣了。”

“……”齐云天只得尴尬地赔笑。

“不过这酒你算是选对了,”孙真人颇有几分自得,“那几坛子酒,可是你师叔我当年比着一个失传已久的古方酿的,自闭关参修洞天的那一年起就窖在洞府里,借着洞天时的法力催出滋味,任谁饮了此酒,都必能醉得七荤八素。”说到此处,他大有深意地拍了拍齐云天的胳膊,“云天你大可放心,师叔这酒,包你心想事成。”

齐云天本是点头附议他酿酒之法的高明,冷不丁被“心想事成”四个字噎住。他虽知道对方必是误会到了旁处,但当下也只得勉强一笑:“师叔说笑了。”

孙真人只道他是脸皮薄,反而大大地勉励了他几句:“大师兄素来赞你行事果决,如今一看,果然是通晓了几分此间门道,已是懂得快刀斩乱麻的道理。更何况你与渡真殿那一位早已是生米煮成熟饭,实在无需顾虑太多,尽管放心大胆地……”

齐云天只得将话头及时岔开:“此番多谢师叔出手相助,如今霍师弟已然得成洞天,宁师弟那厢的机缘,想必也是不远了。”

提起宁冲玄,孙真人兴致更高了些,如此絮说几句,这才心满意足地打道回府。

齐云天送走了孙真人,难得生出几分如释重负之感,稍稍呼出一口气。此时殿中诸真皆已离去,他携着漫天真水法相步上云端,随手一招,便有两只青蛟自水中竞逐而出,衔走他掌心的两颗明珠,分别向着东华西处与南地飞去。

第四百九十二章

四百九十二

张衍折返渡真殿中途,忽忆起先前交予门中祭炼的那方天外残柱当已铸炼大成,便又转道方尘院走过一遭,待得验看完那一截残柱上的宫观殿宇,禁制法门,已过去了足有半日。念及此物毕竟为日后人劫所用,不可大意,他验看良久,指出几处仍需修葺的地方,这才离去。

行于云中时,张衍琢磨着如今霍轩接任昼空殿主位,只怕世家局势又得生变,忽见一道澄明剑光驰骋而过,不觉脚步稍顿。

对方也是留意到他的存在,随之显露身形,白衣凛然:“渡真殿主。”

“许久不见宁师兄,这是往何处去?”张衍还了一礼,随口问道宁冲玄虽于渡真殿领右殿主一职,但平日里多在长观洞天修行,他这个殿主也难得见上几面。

宁冲玄仍是那副冷淡的神容:“奉恩师之命将一物送去大师兄处。”

张衍心头微动,忆起先前齐云天曾留孙真人说话,不觉多问了一句:“不知是何物?宁师兄可方便告知?”

宁冲玄看了他一眼,片刻后颔首,拎出一坛酒予他一观。

张衍略有几分讶异,拇指不过在酒封出摩挲而过,低头一嗅,便觉酒香绵长,只怕这一坛都要关不住:“这是何酒,竟如此浓烈?”

“此酒乃是恩师洞天时所酿,唤作‘壶中日月’,不过七坛。若非大师兄亲自讨要,恩师断不会轻易相赠。”宁冲玄答道。

“大师兄亲自讨要?”张衍这次是真有几分意外。齐云天对酒素来敬而远之,极少主动沾染,如何会主动向孙真人要酒?且还是这等烈酒。

宁冲玄始终一派泰然:“不错。”

张衍思量得飞快,旋即朗然一笑,主动道:“我正好要去寻大师兄议上几桩俗务,不如就由我转交可好?”

他原以为以宁冲玄的脾性,只怕没那么容易将此物交予自己,还需他费些口舌。哪知对方只是上下打量过他一眼,露出几分若有所思之色,旋即应允得干脆:“那就有劳渡真殿主了。”

张衍一愣。

宁冲玄素来行事干脆,交托酒坛后,便御着剑光原路回返,临行前不忘提醒一句:“此酒饮上一杯便易气机不稳,你与大师兄还是浅尝即可,莫要贪杯。”

张衍得了酒,在手中把玩了几个来回,最后转头看了眼天枢殿方向,眸光沉沉,心中有了计较。

他并未径直去寻齐云天,而是一路施施然回到了渡真殿,布下茶席矮榻,新茶雪水,将那坛子烈酒搁在一旁,自己拿了卷道经不紧不慢地等着。

待得他将手中道经翻看过几章,炉中的水沸过一轮,一道清冽水意便是现身于殿内。

齐云天分身化影而来,见得张衍俨然是一副守株待兔的模样,一时无言以对,只得道:“渡真殿主好兴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