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张缀着流苏的红笺,虽有些皱了,却又被极细致的抚平,依稀可辨当归的图案。红笺上,“恩爱不疑”四个字方正古朴,郑重其事,一旁题着一个他再熟悉不过的名字。

张衍。

而上面本该署下另一个名字的位置却空无一字虽然空无一字,却满是划痕与褶皱,仿佛曾有人用尽手段,拼尽全力,也想在那里写下自己的名字。可他无论用笔,用剑,用血,都统统无法在上面留下一星半点的痕迹。

关瀛岳跌坐在地,手上几乎要拿不稳那轻飘飘的一纸红笺。

他捂住嘴,忽地失声痛哭。

那情绪并非他的,而是残留在这纸红笺上的情绪在一瞬间侵蚀了他,莫大的悲凉铺天盖地压来,带着无望,带着哀恸。

他只依稀感觉,自己好像就成了这纸红笺的主人,发疯似的要在上面留下自己的名字。可是没有用,他换了一杆又一杆笔,砚台里的浓墨凝固了一次又一次,都无从留下一字。他在一次次无望后气急败坏地掀翻了桌案,笔洗倾倒在地,玉笔纷纷碎做两段,一声声玉碎的脆响仿佛宿命的嘲笑。

但他仍不肯放弃,任凭冷泪滚落,咬牙切齿地重新拾回红笺,这一次,用尽法力与法器,直到精疲力竭,得到地却依旧只有空白。到最后,十指已俱是鲜血,却也不配在红笺上书写自己的名姓。

关瀛岳死死咬着唇,只觉得那一瞬间灌注到身体里的那些情绪折磨得他几近疯狂。那些痛苦是真真切切存在过的,做不得假。到底是怎样的不甘,怎样的无望,才会在时过境迁后的那么多年,依旧浓烈得能逼得人生不如死。

恩爱不疑,恩爱不疑啊……

那些情绪令他痛哭,令他大笑,像个疯子,到最后只能浑浑噩噩地倒在地上,泣不成声。

不知过去了多久,那些悲凉才缓缓地抽离他的身体。然而关瀛岳并没有起身,只睁着泪痕未干的眼睛,愣愣地看着那纸红笺,忽地流出了属于自己的泪来。

红笺上题着渡真殿主的名字,郑重其事地写着恩爱不疑。

而那个曾经不顾一切,疯狂想要在上面留下自己姓名的人,正是他的恩师,齐云天。

第四百六十章 四百六十

周宣料理完俗务回返玄水真宫,已经是三月之后的事了。他一面好生招待了骊山派的来使,一面将这七年来积压的部分琐屑做了个处置,忙得天昏地暗,甫一回到玄水真宫,瞧着那个伫立在碧水清潭边的身影,险些以为是自家恩师已经出关。

旋即他才反应过来,齐云天自入主上极殿后,便已不再会回这片曾经的洞府,站在岸边的那个青年,是他名义上的大师兄,关瀛岳。

真不愧是亲传的师徒,那负手而立的姿态,与眺望远处的静默,几乎如出一辙。

周宣这么想着,在他不远处落定。关瀛岳留心到身后的动静,转身来,向他规规矩矩地见礼:“周师兄。”

“还是莫要这么称呼了。”周宣将他扶住,想了想,终是道,“你如今已是元婴真人,修为更在我之上,且又为门中十大弟子,礼不可废,你……”

关瀛岳低叹一声,只得作罢了礼数,却也不肯称呼他一声师弟,只回望着面前这片碧水清潭:“我只是想着,恩师眼下不在,又何必如此拘泥小节?”

周宣连忙正色:“且莫如此说。恩师就算闭关,也仍是你我的恩师,该守的规矩和礼数自然也乱不得。”

关瀛岳默然片刻,不置一词地点点头。

周宣见他眉宇间似有几分郁结难解之色,略有几分疑惑,但并不追问,只随他看着这一次碧波荡漾。

“听说,恩师当年还在玄水真宫的时候,便深居简出,少有外出的时候。”关瀛岳忽地开口。

“恩师喜静,加之又需闭关打磨功行,自然不如何在外露面。”周宣虽不知他为何会忽地感慨这些,但仍是耐心解释。

关瀛岳垂下眼:“那么大的地方,就只有恩师一个人吗?”

周宣笑了笑:“这么说倒也没错,我与你齐师姐虽也在玄水真宫修行,但恩师一贯不要我们近身侍奉。再除却一些已经化形的鱼虾,这里确实称得上只有恩师一人。”说到这里,他又补了一句,“其实恩师原先在此地还养过一只龙鲤大妖,听说是他老人家当初在北冥洲捉来的,不过得成洞天后便又放归海里了。”

关瀛岳默默颔首:“我只是在想,恩师一个人在这里呆了那么多年,究竟是怎么过来的呢?”

周宣瞧了瞧他眉梢眼角那点落落寡欢,隐约有些明白了他的黯然。没有人喜欢被禁足在这样一个孤冷寡淡的地方,关瀛岳到底不是齐云天,他还太年轻,什么也不曾经历,就算对这样的约束并无异议,心中只怕到底有些委屈。

过去的七年里,自己尚能留在玄水真宫与他做个伴,甫一离开,留他一人独守这样空寂的宫阙,或许到底有些勉强。哪怕是齐云天当年,玄水真宫里多少也有龙鲤为伴,范长青也会时不时前来禀告门中诸事。

说到禁足……周宣心头一颤,忆起一些不大能释怀的往事。那些事情其实他并不曾完全知晓来龙去脉,齐云天的怅然与淡漠也难以明晰,只是某一日忽地意识到玄水真宫之上高悬着正德洞天的弥方旗封锁四方,才依稀窥出几分伤怀。

自己当初一意孤行禁足关瀛岳,为的不过是让他绝了对那周佩不合时宜的念头。如今看来,关瀛岳对那个女人也不过只是一时的痴迷,自己若当真要将他关在玄水真宫直到齐云天出关,确实有些过了。

何况,这些日子与骊山派来使相见时,他也隐约听到一些风声那周佩仿佛是落了什么病根,以至于灵机衰败,气色一日不如一日。他虽心中更偏向关瀛岳,但也知道,许多事情断没有去怨别人家姑娘的道理。

以关瀛岳那个性子,若是就这么把他拘着,倘若某天那周佩撒手人寰,最后一面也不得见,只怕才真是要抱憾终身。倒不如给年轻人一个机会,他若是能把话说开,好聚好散,那自然再完满不过。想到这里,周宣心中也逐渐有了着落。齐云天这一闭关,自己可谓是操碎了心。

他抬手向天上一招,玄水印撤去一天禁制落入掌中。也不知是不是用作禁制太久了的缘故,这玄水印上的气机与当初不尽相同。

关瀛岳转头看着他,似有几分意外。

周宣干咳一声,清了清嗓子:“若是觉得在玄水真宫待得闷了,出去走走也好。横竖你已入得元婴,待得恩师出关,想必也不会说你什么。”

“拜见渡真殿主。”渡真殿内,姿容明丽的女人向着高处款款见礼。

张衍抬手示意她无需多礼:“有劳明真人跑上这一趟。”

“渡真殿主客气了。骊山派得溟沧照拂已久,若有能出力的地方,自然责无旁贷。”明真人款款一笑,“此番初始溟沧,杜山先生也曾叮嘱要来向几位真人问安。只可惜齐真人眼下闭关,倒不能得见。”

杜山先生乃是骊山派掌门的别号,张衍也曾听闻这位骊山派的开派祖师颇有几分道行,只是当初独木难支,幸得溟沧与玉霄两派扶持,这才能立稳山门。后来秦掌门倒也颇为重视与骊山派的关系,否则当初也不会遣齐云天前去讲学。

张衍心中几番思量,面色却不动声色,只与她客气寒暄了几句。

明真人也不拘谨,虽则面对的是九州颇负盛名的洞天真人,一样应答如流。

“其实此番请明真人前来并无什么大事,只是想向真人打听一人。”张衍语气平静,仿佛只是随口闲聊,“骊山派当初曾有一名弟子嫁与我溟沧昼空殿的霍真人门下弟子为妻,唤作周佩,不知此人,真人可有印象?”

“佩儿么?自然记得。她是我那方师姐的徒儿,出嫁时我也曾去相送过。”明真人先是一笑,旋即又是长叹,“只可惜……不知渡真殿主如何问起这个?”

张衍拿捏出几分和颜悦色,道:“是我问得差了,其实乃是我溟沧门中有一小辈,对那周师侄情愫暗生,但碍于对方身份,只得求到我跟前来。只是我对周师侄不甚了解,霍师兄眼下亦在闭关,无法相询,正好明真人在此,这才问上一问。”

明真人释然笑开:“原是如此。不瞒渡真殿主,佩儿性子素来柔婉,确实很讨人喜欢。我从前便想,她这般孤寡下去也不是个法子,若是能由渡真殿主点上一段金玉良缘,那是再好不过了。”

张衍微微一笑:“明真人不妨与我再说说那位周师侄。”

“佩儿她原就是出身在燕凉山的孩子,骊山派每年都会前往燕凉山附近诸城遴选资质尚佳的弟子,她便是其中之一,通过诸般试炼入门后,拜入了方柔嘉方师姐门下。”明真人一心为后辈打算,自然知无不言,“佩儿性子好,模样也不差,当年骊山派设下品经法会,来了不少外派弟子,她便是那时与霍真人门下弟子认识的。当初齐真人保媒时,我们都只道这是一桩好姻缘,不曾想后来竟成了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