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墨白闻得那个字落地有声,又是一声长叹:“事已至此,你仍不肯说实话吗?你不愿说倒也罢了,下去吧。”
齐云天心头一震,终是无法再游刃有余,秦墨白此言已将他逼得无路可退。
那么多零散的记忆如走马观花掠过,苍白间隐约着极淡的梨花香气。明明感觉历经过那么久,那么长,如何回忆起来却只在眨眼之间?
“我自当护得师兄周全。”
那短促的话语仿佛破空而来,一颗心沉到了极深处,却又静了下来。
这场景真是似曾相识啊,世家暗中挤兑于你,师徒亦在暗涌间无可奈何,你自请要去赴一场谁都知道有死无生的局,留给你的,只有一条死路。
齐云天有些无望地闭上眼,终究还是沙哑着嗓子低声开口:“弟子……弟子对那张衍有情,求师祖,留他一条生路。”
秦墨白只是轻声道:“有何情?”
“有……男女思慕之情。”齐云天只觉得那话语压在背上如有千钧,涩声对答。
上极殿外只闻得龙渊大泽的潮声与风声,千山之上冷月高悬,这样空旷寂寥,再过千万年,也仍然是这样的大潮这样的月。
“云天,你可知错?”叹息声极轻,多少有些无可奈何。
齐云天却只觉得再没有什么不可说的,微微笑了笑:“弟子执意打压世家,又意图削弱微光洞天,此非心胸开阔之谋,更乃龃龉暗生之举,此为错一;弟子暗怀私心,以求自丰羽翼,违背为人弟子者应守之德,更有失公允,此为错二。但弟子心慕张衍,愿不计代价保全他性命,只这一点,弟子并不觉得自己有错。”
秦墨白沉默片刻,缓缓道:“你倒坚决,可惜世事从来都不会尽如人意。”
“是,世事无常,弟子早有体会。但弟子却仍不惧一争。”齐云天闭了闭眼,依旧笑得极稳,端方得一如往日,“弟子不忍见张师弟重蹈弟子当年覆辙……若此番琳琅洞天一定需要一个交代,那主事之人中,葛硕乃是弟子所派,后面种种,葛硕虽难辞其咎,但弟子亦责无旁贷。这个交代,便由弟子来给吧。”
“你闭关多年,比之从前却糊涂了不少。”秦墨白淡淡地应了一声,“罢了,你就在外面清醒一番也好。”
殿内的声音渐渐沉寂了下去,显然是不欲再理会。
干净修长的手指拈着几张信笺一一翻过,随即将它们折起,收入袖中。
张衍于蒲团上打坐,思量起谢宗元等人的书信,不觉微笑。他自然有自己的打算,但寥寥几封书信,却也可见往来人心。
他感慨片刻,最后还是将宁冲玄那一纸信笺抽了出来,看罢上面铁画银钩的笔迹,默不作声。宁冲玄信中的意思简单也干脆,只道若他身陨,自会接他转世再入溟沧。张衍盯了那信纸好一会儿,又将它翻转过来,见背面空白一片,忽然有些出神。
他唤了商裳来,想了想,问道:“这几日可还有什么书信送至府上?鱼姬们可有见到什么不是灵页岛附近的鱼虾精怪?”
商裳面有疑惑,如实答道:“传到府上的书信俱已奉给老爷了,自然不敢藏私。至于不是灵页岛的鱼虾精怪……启禀老爷,姐妹们日日在水,却是半只眼生的也不曾见过。敢问老爷,可是我等疏忽了什么?”
张衍笑了笑:“没事,原是我想错了,且下去吧。”
商裳不解其意,道了万福便退了出去。张衍独坐于蒲团上,仍是拈着那页信纸若有所思,却也不可能再从上面多看出什么字来。
他最后还是收拣起宁冲玄的书信,手在袖囊中顿了顿,忽地掏出一物。
那是一截青翠的竹枝,色泽苍郁,灵机茂盛。他望着那截竹枝,只看了一眼便也一并收好,不曾流连太多。
“竟无话可说吗?”他拂袖起身,“也罢,人之常情。”
第四十七章
齐云天并不曾去计数过去了多少时辰,日升月落的明晦于他而言也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变化。烈烈的罡风里,连掺杂的灵机都是锋利的,仿佛一刀刀钉在背上,久而久之,倒也麻木了,并不觉得如何。
在上极殿外跪了太久,到最后神识都有些许恍惚毕竟不是尽全功出关,仓促间凝聚气机的负荷此时到底开始反噬,连带着旧伤也时不时痛得厉害。但他始终保持着之前跪拜的姿势一动不动,不仅是主动认罚,同样是等着上极殿中的那一位能改变主意收回成命。
“看来,你仍是不知自己错在哪里。”终于,殿中还是传来秦墨白清淡的嗓音。
“弟子若有错,自甘领罚;但那张衍无辜,请师祖放他一条生路。”齐云天闻得那声音,终是睁开眼,沙哑着嗓子开口。
秦墨白听他如此回答,话语间也不曾有半点恼意,平静而微凉:“欲成大事者,岂可只心系一人一身?若你的眼睛被一个人就挡住了,那又该如何去看这四海天地?若你的心被一个人就装满了,那又该拿什么去装这无边大道?”
齐云天疲倦一笑:“弟子不知。一叶障目也好,画地为牢也罢,若此乃命中劫数,弟子……也认。”
上极殿内有衣袍拖曳的声响渐近,面目年轻的溟沧掌门执着拂尘终是出现在大殿门口。迎面而来的风吹起他宽大的袖袍,上面织密星云的纹样暗显,在他的背后,是一片天悬星河,流光皎皎。
秦墨白垂眸,略带了些悲悯,注目着殿外的后辈,轻声发话:“起来吧。”
齐云天抬起头,后背与膝盖在这样的动作间有种伤筋动骨的疼,但他并顾不上这些,只知道眼前这人是唯一的希望。
“张衍必须要入四象斩神阵,此令,不可改,也不会改。”秦墨白对上他恳求的目光,缓缓开口,一字一字分明而清晰,“你且去吧,哪怕再跪,我也只会如此回答于你。”他仍是带着淡然如烟的笑意,“至于遴选入阵弟子之事,也依旧由你主持。”
“师祖……”
“留与你的时日不多了,你还要耽搁在此吗?”秦墨白轻叹一声,摇了摇头,拂尘一掸,转身步入殿中。
“师祖!”齐云天想要起身,然而最后一丝力气也被心绪消耗殆尽。一颗心仿佛忽然就不跳了,他茫然而不知所措地抬手按上胸口,痛得极近撕心裂肺的真的是那些缠绵不去的旧伤吗?
仿佛是有声音在告诫他,从今日起,你便是三代辈大弟子,长辈前不可失仪,平辈前不可失态,晚辈前不可失威。
仿佛还有声音在提醒着他,要致虚极而守静笃,曲则全而枉则正,一颗道心方可完满无缺。
可又有什么意义呢?难道这些,就是他真正想要的吗?
真是无望啊。那是他放在心上的人,他可以成全他想要的一切,可以看着他与别人执手并肩,但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他去赴死呢?
齐云天跪在原地,过去良久,终是以手撑地,艰难地起身。在跪得太久,罡风加身,手脚俱是麻木而僵硬的。体内灵机在这片荒寒间滞涩,哪怕只是重新尝试着运气都如同刀割。他深吸了一口气,索性摇摇欲坠地沿着那高高的台阶步步往下走去。
他不知道是什么在支撑着自己,也许是尚有余力,也许是经年累月的习惯。他终究还是得做回那个波澜不惊的三代辈大弟子,是了,是了,他当云淡风轻,他当宽宏端方,他当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他当见素抱朴,少私寡欲,心不为所动。
一步再一步,上极殿前的台阶真是那样高,所以才会走得那样累,那样久。
“正是,不知这位师兄如何称呼?”
“那人模仿得极像,就连师兄的水法也临摹得一般无二……师兄可还无恙?”
“师兄这话,便是折煞我张衍了。我自当护得师兄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