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心目废了,那必是一身灵机出了不小的岔子。好端端的,如何想到问起这个?”周崇举有些讶异,连忙拉着他坐下,把了把他的手腕,上下打量起他的气色,极是担忧,“该不会是你……”

张衍顺着他的话往下胡说八道:“不瞒师兄,我日前修行时曾遇上了一点状况,所以特来请教。”

第四百二十七章 四百二十七

周崇举一脸狐疑:“你现在不是挺精神的吗?”

张衍神色沉重,口吻严肃:“那症状来得突然,现下看似无碍,但若不能根治,终究是一桩隐患。”

周崇举极少见他这般郑重其事,也是正了神色,问得仔细了一些:“你且与我细说一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张衍细想了想齐云天走出摇光殿时的状态,尽量通过叙述向周崇举还原:“眼目心目俱盲,法力滞涩,便是连感知四面气息也难。”

“仅凭这些,倒也不好轻下定论。”周崇举皱眉,“你这些年修行上可遇到什么蹊跷之处?你当知道,似修得你这般境界,早已不拘泥肉身,双眼或废或存,实则无甚差别。但若是心目全废,却只怕会动摇道根。似这等情况,要么是与人争斗时身受重伤,落下的暗伤,要么便是修行时何处出了岔子却未能及时根治,天长日久,以致深入膏肓。”

“……”张衍呼吸僵冷了一瞬周崇举所说的这些他并非不知,只是真的从对方口中又得到一次印证,终究忍不住手握成拳。

齐云天自得成洞天后便领了上极殿副殿主一职,门中地位仅次于掌门,再未轻易出手与人争斗,若说是与人斗法落下的伤势,实在不像。那便只能是后一种可能……说来,当年很长一段时候,那人便屡屡有贪眠昏睡,呕血晕厥的情形,他一直以为那是那人旧伤拖累,如今看来,竟还有旁的缘故。

这样的事情,哪怕在从前情浓之时,齐云天都不曾向自己提及过一字。

周崇举见他面色不大好,只道他是心中焦虑,便主动宽慰了几句:“你莫要太过忧心,按你所说,这般症状时有时无,那便还不到无药可救之时。我先替你寻几味调和法力的丹药,你也闭关休养一段时日,福祸相倚,这或许是你修为更近一层的机缘也说不定。”

张衍并不曾在周崇举面前多露出什么端倪,只微微颔首:“那就有劳师兄了。此事……”

“放心,”周崇举知他顾虑,“我替你守的秘密也不止这一桩了。”

殿内黑沉沉的一片,半点光亮也不曾有。起伏的帷幔像是张开翅膀来去的飞鸟,只是它们无论如何,也无法随风飞出这片空旷的殿宇,待得风走了,帷幔安静下来,便依旧是那样静谧端然的姿态。

张衍无声入内,随手抚亮了壁龛上的明珠,这才借着微弱的光线看清那个伏案睡去的身影。

他并未马上上前齐云天虽是睡去,但那紧绷的脊背却显露出极深的警惕,四面八方更不知暗藏了多少滴法力浑厚的道水。这份提防不仅仅是对着他,而是对着每一个企图靠近的人。哪怕只有一分的可能,他也要拿出万分的戒备。

张衍静静注目了他片刻,终是不愿将他惊动,只谨慎地避开那些水滴,随手招来自己的一件法袍替他披上。

然而齐云天却在张衍接触到他的前一刻睁眼,手腕上水流一缠而过,在他指间化作一支青花白玉笛直指来人所在的方向。

张衍仿佛没有看见那险些就要抵上自己侧颈的法器,只继续手上的动作,替他将衣袍披上,淡淡出声:“大师兄,是我。”

秋水笛在苍白细长的手指间重新化作流水隐没,齐云天皱了下眉,似对他这般悄然无声地接近有些不适,但终究只剩下一句:“失礼了,渡真殿主见谅。”他支着桌案直起身,只是这么一个挺直腰身的动作,便又回到了一贯端然高深的气势。

张衍隐约瞥见他另一只手似紧握着什么,却又搭在案下,仿佛不愿被他得见。他转头瞥了眼那挪动过的玉枕,便已约摸猜到了是何物,心中忽有些不痛快。这种情绪于他而言已是久违了,但毫无疑问,齐云天此时此刻对那截布条已不仅仅是在意,更把它视作某种可以短暂依凭的安慰。

你对任何人都百般提防,甚至连我也不愿意再依靠,却肯相信一截旧了的布条可以给你带来支撑吗?大师兄。

然而这样一点尖锐的念头扎了一下便也过了,张衍望着那双照不出自己身影的眼睛,想起齐云天说的,自己其实从没认识过他。

其实并不是的,齐云天永远也不会知道,他在他面前一直企图粉饰,企图淡漠的那些过去,自己其实早已看得一清二楚,也从未因此而有所嫌恶。他们或许未曾完整地了解过彼此,但从来不是一无所知。

“我方才往丹鼎院走过一趟,有几件事需得问过大师兄。”张衍仍是在他对面坐下。

齐云天收了一殿的玉清道水:“渡真殿主请讲。”

“大师兄得成洞天亦有百余年,不知其间可曾与同辈有过较量?”张衍径直道。

“教渡真殿主见笑了,山门俗务缠身,却是无有那么多闲暇与同辈谈法论道。”齐云天答得平静。

张衍心知与自己所料不差,默然片刻后又道:“既如此,那可是当年那道旧伤留下的隐疾?”

齐云天已许久未曾听人再提及当年之事,此刻忽然闻得一句“当年”,只觉得那些血色真是来得久远且陌生。

他久久不答,张衍不觉低唤了一声:“大师兄?”

齐云天在那一声里依稀听出了些关切,回过神来。他忽然庆幸自己的眼睛此刻已无存在的意义,至少不会出卖自己那一瞬间的软弱。面前这个人,仿佛真的是在担心他的这一双眼睛,但他永远也不会知道这究竟是因何而起。

“我亦不知,”他轻描淡写地接下对面的疑问,“或许吧。”

张衍不大能确定齐云天究竟隐瞒了自己多少事,但毫无疑问,齐云天在自己离开的这段时候,已经冷静得有了充分的准备与打算。这个人总是这样。

“这里有几味清心明目的丹药,虽不治本,但总归有助于你调理灵机。”张衍将一枚玉盒搁在桌上,发出明显的动静,推到齐云天面前。

然而齐云天并没有服用的意思,只露出礼貌而客气的微笑:“渡真殿主有心了。”

“大师兄如今代掌门执掌溟沧诸事,讳疾忌医,未免有失妥当。”张衍倒不意外,只以同样平静的口吻劝诫。

齐云天的笑意有些微妙,一双眼睛里失了一贯的温和,剩下的唯有冷寂。

“渡真殿主如此为山门考量,却是我思虑不周了。”他话语淡然,终是伸手打开了那个玉盒,摸索出其间的丹丸。他分明看不见,却仍是若有所思地“打量”了片刻,在张衍以为他会径直将其捏碎或是弃之不顾的时候,他却又无所谓地服下。

张衍终是握住了那只搭在案边的手,这个人的手比以前更冷了,他随之将手指收紧了些,想渡入些许灵机,助他调养,却只觉似有什么滞涩阻隔,将他的灵机拒之门外,无法渡入半分。

他皱眉抬头,却对上齐云天同样有些意外的神色。

第四百二十八章 四百二十八

殿内气氛凝定了一瞬,齐云天微弱地动了动手指,张衍明白他的意思他们之间原来还残留着这样细小的默契他重新握紧那只冰凉的手,再次尝试将一缕灵机化入对方体内,却依旧如遇障壁。

齐云天能清楚地感觉到那一缕力量近在咫尺,然而身体却不留一丝接纳的机会。汲取灵机哺养己身本是修道之人家常便饭之举,但此时此刻却成了无解的难题。

这是连他自己都不曾想到的。心目受损,道术无用,这些困顿虽然教人举步维艰,但也不至于束手无策,只是现在……这般状况,倒是与当初在瑶阴小界灵机被锁的情形极为相似。齐云天屏着呼吸,维持着手指的平静,从很早以前开始,他便习惯了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然而除却平静之外,又该作何反应,却是他一时间无法想到的。某种割裂般的疼痛来去反复,险些教人难以为继。

“大师兄。”张衍不曾松开他的手,反而握得更紧。

齐云天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他看不见张衍此刻的神情,并不知道这个人究竟是做何想。如今知晓这一切的唯有张衍,而他最希望不要知晓这一切的人,恰也是张衍。

他已经习惯了将这条路一个人走下去,其实人真正可以依靠的也只有自己。洞天之后独处于天枢殿的那些时日里,他偶尔也会想到张衍,但那种“想”与“思念”却有着本质的区别,他只是纯粹地记起了那些有过那个人陪伴的日子,那段岁月教他觉得来去匆匆,甚至不太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