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云天自然明白其中之意:“魔宗若胜之不武,何愁没有插手的余地?”

“大师兄以为何人可遣?”

“渡真殿主心中已有人选,何必多此一问?”

张衍对上齐云天过分平静的目光,知晓他们心中所想的乃是同一个答案。这样的默契来得让人无奈且动容,他们同仇敌忾时总是可以轻而易举地想到一处,然而看向对方时,许多事情便无论如何也看不透,想不清了。

齐云天错开相对过一瞬的目光,闭了闭眼,忽觉盘浚峡一带气机倏尔一变,竟有几分污浊之意,立时掐算了一二。

张衍也登时察觉到不对:“那是……”

虽不曾亲眼得见,但只凭气机观望,也能感到一股阴晦森然的浑浊邪气横空出世,漩涡般吞噬了整个盘浚峡,并且还愈发有汹涌之势。

“千载真魔,冥泉宗真是好谋算。”齐云天目光一冷,“玉霄这回输人一筹,救不回来了。”

张衍亦带了几分凝沉之色:“眼下尚不知魔穴之内是何情形,还不好擅动。但真魔一出,已非玉霄一家之事,需得处置妥当。”

齐云天颔首,将一道法符弹出,片刻后周宣入得殿中领命:“恩师有何吩咐?”

“你向小寒界走一趟,去请吕真人往魔穴一行。”齐云天将一枚符诏飞入他手,郑重嘱咐,“告知吕真人,对上魔宗无需客气,一切自有溟沧担当。”

周宣立时应声退下,不多时,张衍亦是接到了自己门下弟子汪采薇从还真观传来的书信。他看过后顺手递予齐云天:“冥泉宗此番一共动用三只千载修为的真魔,如今其中一只已将另外两只吞噬,故而才有眼下这般声势。玉霄派死伤大半,已是不敌,但尚且守住了门户,求助还真观出手。”

“只要不放真魔入得魔穴,一切尚有回寰余地。此事……”齐云天正要起身,却有某种难以抗拒的晕眩感压下,整个人蓦地栽倒。

张衍下意识将他一把揽住:“大师兄?”

第四百一十六章 四百一十六

某种久违的惊愕与惶然涌了上来,张衍自己都没有想到,伸手接住那具身体时,竟还会生出那份激烈分明的情绪。他以为至少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是这么以为的那些过分搅扰心神的喜怒哀乐都已随着道行的深厚,时日的久远而渐渐淡去,像是潮水褪去后,只在礁岩上留下一点湿润的泡沫。

然而这一刻,海涛又忽然汹涌了起来,翻滚着,奔腾着,漫无边际,无所适从,只想一味地追逐,一味地寻个出口。

他把住齐云天的腕脉,却查不出半点异样,事实上这个人的气机安稳,呼吸均匀,更像是猝不及防地睡着了。

“大师兄。”张衍试探着低低又唤了一声。

齐云天仍是没有醒来的意思,只靠在他怀里静静地睡去。这样过分安宁的姿态,让张衍忽然想起了从前的许多个午后,这个人偶尔抄写道经抄得乏了,就会靠着自己,浅浅地小憩上一会儿。

这样一点细微的回忆,竟也生出了某种心与城墙碰撞到了一处的感觉。他想要抱紧这个人,但如今毕竟已不是从前。

他记得齐云天的睡眠其实极浅,夜里偶尔一点细微的风雨声,也能教他醒来。除非是有时孟浪得久了,俱是疲乏,才会一觉睡得安稳长久些。只是如今,齐云天旧伤已愈,又入得洞天,这般的昏睡便显得毫无道理,也不知是何缘故。

张衍本想再好好看看他,只是眼下魔穴变故陡生,总需有人继续主持局面。他观望向殿外,冥泉宗此番铤而走险放出真魔,魔穴之事早已非玉霄一家可以做主,有吕钧阳前去襄助,倒也足以应付魔宗拦路之人,只要还真观除魔及时,真魔之祸,当也不至于闹出太大动荡。

他分出一具法身,回转渡真殿继续盯着此番魔宗争斗,正身仍逗留在上极殿,守着齐云天。

齐云天迟迟不曾醒来,张衍虽有焦虑,却不觉得不耐,只缓缓拢聚上极殿内的灵机替他养气。这样的相处容易给人一种错觉,好像他们之间的一切还未到气数已尽的时候,他还能在此拥抱他片刻。

张衍默数着时辰,只觉过去了快足有一日,怀里才传来些许不明显的动静。

他沉默地抿紧唇,在齐云天完全醒来前稍微松手撤离了一段距离,让自己的姿态看起来更像搀扶而非拥抱:“大师兄醒了?”

齐云天仿佛吃力地隐忍着某种情绪,艰难地睁开眼,旋即被张衍那一句问话惊动,抬起头时目光仍有几分茫然:“张……渡真殿主。”

张衍听着那一声称呼,不置可否,只淡淡道:“大师兄伏案昏睡了足有一日,可是身体抱恙?”他此刻安居在自己的位置上,与齐云天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不曾留下半点亲近过的蛛丝马迹。

齐云天扶着额头,微微一惊,显然自己亦有几分意外,忍不住抚了抚面前的桌案,仿佛也颇为疑惑自己如何就这般在人前睡着了。但他早已习惯将一切不合时宜的情绪按捺为一丝得体的微笑:“近日事务繁多,一时疏忽大意,倒教渡真殿主见笑了。”他坐直身,转而问起正事,“这一日来有劳渡真殿主看顾,不知魔穴之争眼下如何?”

“还真观已派人前往魔穴镇压真魔,尚无结果,吕真人眼下已是与冥泉宗的司马权对上。”张衍将之前种种一并叙述予他。

齐云天略一点头:“此战如何?”

“司马权不是吕真人对手,落败只是迟早之事。”

“当是如此。”齐云天亦是赞同。

就这么絮絮说了几句,仿佛那场猝不及防的昏睡未曾有过,然而这种嗜睡,分明是意味着……

睡去的时候,他又做那个梦了。梦里那个声音凄厉地尖叫着,反反复复不过那一句警示

“修此道者,天降劫数!”

“我告诉过你的,你的师弟,他修了魔藏的秘法……你相信他,只想着他终能守得本心,却不知道他的魔气早就过到了你的身上……是的,就是在瑶阴小界里,那个时候你修为被锁,他以双修之法为你渡气,于是魔气便留在了你的身体里,你们每一次欢好,都是在变本加厉……起先,你的修为远胜于他,那点魔气不过拖累你嗜睡乏惫……到后来,他道行渐渐赶上了你……于是他每每魔功精进之时,那魔气就会虚耗你的气机,将你反噬得生不如死……”

“大师兄,大师兄?”

齐云天自失神中被熟悉的呼唤叫醒,立时收敛了一切多余的神思,以缜密的姿态看向张衍:“渡真殿主有何指教?”

张衍默然片刻,终是道:“眼下生变,渡真殿那边需得调派人手,请大师兄准我先行告辞。”说着,便当真起身,与他行了拜别之礼,离开了大殿。

齐云天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那个身影彻底消失远去,直到张衍的气机彻底无法感知,他才觉得那根一直紧绷着的弦如释重负地松缓了下来,不至于被绷断。他终于可以允许自己短暂地伏在桌案上,获得些许喘息的机会。

他将手按在冰凉的桌案上,心中明彻。倘若之前自己真是伏案睡去,又何至于醒来时案上一点余温也无?他已很久很久没有那么安稳自如地睡去过了,虽然一再想要遗忘,身体却还贪恋着过去被拥抱时的温暖。

再如何想要维持稳定的心跳还是乱了。多少个日光醺然的午后,多少个烛影摇红的夜晚,他们曾经一次又一次地这样依靠过彼此,从对方身上寻得温暖与安心。

那种昏昏欲睡的感觉又要来了,齐云天努力打起精神,不允许自己再耽于疲倦和怠惰。

他还有许多事需得一一料理处置。

张衍漫不经心地离了上极殿,一路行走过云头,只觉某种过分压抑的尴尬终是淡了下去。

齐云天如今看他,已非是看着当年那个自己一心扶持的师弟,而是看着渡真殿主张衍。那份彬彬有礼的客气与疏离时刻提醒着他世事变迁,他也不该轻易越了那条底线。

这么想着,便觉得恹恹的,抬头看向天边亦觉得灰蒙。然而张衍旋即便意识到那并非是自己一时恍惚,而是东华洲某一处确确实实有阴晦至极的煞气喷薄而出,翻天覆地,将大半穹宇淹没成墨色。

他心神微动,向着魔穴方向感应一二,登时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