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衍虽不知何事竟需齐云天亲自来寻关瀛岳回去,但也不便多问别家师徒之事,只侧身一让,示意他请便。眼见齐云天领了关瀛岳离开到身影消失于云中,这才低叹一声,折返渡真殿。

方才关瀛岳提及齐梦娇,倒教他不得不记起先前周宣一时失言,所说的齐梦娇道途被毁一事。其中大有蹊跷,只怕还是得暗查一番。

第四百一十三章 四百一十三

关瀛岳老老实实地跟着齐云天一路走过连绵海潮,看着一座又一座仙岛灵峰自脚下错过,多少有些摸不着头脑。他踟蹰半晌,才壮着胆子多问了一句:“恩师……不知恩师来寻弟子,所为何事?”

齐云天这才顿住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关瀛岳下意识想埋头认错,旋即才注意到,齐云天这一眼并非看的是自己,而是越过了他,望向那聚散苍茫的云海。

关瀛岳忍不住也转过头去,却什么也看不见。

“你师祖曾提过,你若得闲,可多去正德洞天听教一二。”齐云天收了目光,话语平淡,“为师今日正要去与你师祖议事,你便一起来吧。”

关瀛岳连忙答了声是,连带着有些受宠若惊似这样的事情,自家恩师本可一道符诏传召即可,却偏偏还亲自来寻自己……他心底一黯,更觉惭愧。惭愧之余,又依稀觉得何处不对,四下张望了一眼,忍不住小心翼翼地提醒:“恩师,去往正德洞天仿佛不是这个方向……”

齐云天沉默不过一瞬便平静地点头,若无其事地折了方向,示意他跟上:“你解的蚀文为师已看过了,起承处虽有几处瑕疵,但通篇倒是可圈可点,足见下了功夫。”

关瀛岳被这句赞许夸得有些不好意思,连带着也忘了方才要说些什么,只管跟在齐云天身后。

“方才为师瞧你与渡真殿主相谈甚欢,可是论道有悟?”齐云天的声音轻描淡写地响起。

关瀛岳心中顿时有些紧张,想起张衍的叮嘱,自然不敢妄言。但自己身为弟子,岂能对自家恩师有所欺瞒?一时间,他在不义与不忠之间两相为难,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齐云天见他犹豫,也不如何逼迫,仍是淡漠的神色:“你不说,便当为师什么都不知道了么?”

关瀛岳心头一紧:“弟子……弟子万不敢欺瞒恩师。”

“你可知,当年下院弟子之中,为师为何独独收了你为门下首徒?”齐云天并不继续方才的话题,反而口气随意地换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提问。

关瀛岳屏了呼吸,声音忍不住放轻:“还请恩师为弟子解惑。”

齐云天负手而立,衣袖翻飞,其间的龙纹好似活物:“因为你,身正,眼正,心正。”

少年懵懂不解地抬起头。

“我要收徒的消息甫一传开,下院便人心浮躁,少见静心潜修之辈,而你,却能闹中取静,继续安心研读,功课一日不曾落下,这便是‘身正’。”齐云天缓缓开口,“欲求立道,先要立身,是为基本。”

关瀛岳从未听齐云天如此直白地谈起过当初收徒之事,一时间愣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齐云天继续道:“而你手抄了渡真殿主于品丹大会上所作的诗文,足见对其极是推崇。下院诸多弟子虽听说过渡真殿主偌大名头,但多是暗恨其在下院定下的条条框框。而你,却是真的视他如典范以自省自勉,这便是‘眼正’。”

“至于心正,”齐云天顿了顿,抬手拍过他的肩膀,“你对渡真殿主虽是推崇,但从不是歆羡。你不曾羡慕过他所得的偌大名头,你只佩服他在山门内外的杀伐决断,坚毅果敢;后来,你得了能直接通过选试的玉坠,却不曾有半点侥幸之心,只管自己一路闯来,哪怕被人刻意刁难,也不曾动摇过自己的原则。这,便是‘心正’。”他低头看着脸涨得通红的年轻人,耐心地陈述,“所以,这样的你,当之无愧成为我齐云天的弟子。”

关瀛岳被点破心事,跪下身去:“是弟子多思多想,辜负了恩师的良苦用心。”

齐云天笑了笑,将他扶起:“你我师徒,不必如此。今日与你说这些,便是要了了你的心结,日后多几分胆气。你是我的弟子,有什么话是对着为师不能说的?”

关瀛岳并不愚钝,听得此话便隐隐明白了齐云天的意思,老老实实地一一交代:“是,方才渡真殿主与弟子其实并未说些什么,只是偶然间提及恩师,渡真殿主说,恩师处世低调,不喜旁人多提旧日之功,嘱咐弟子莫在您跟前轻言……十六派斗剑之事。”

齐云天神色并无太大变化:“他还说了什么?”

“渡真殿主还问……”关瀛岳努力回想了一下,豆子似的一股脑全倒了出来,“您近来可好?事务可忙?还说,您待门下弟子极好,还很厉害。”

张衍猝不及防打了个喷嚏,好在他定力极强,及时将动静按下,看着就像是挠了下鼻子。他旋即回到之前八风不动地模样,翻看起渡真殿诸般事务文书天外修行十载归来,殿内早已积满了需得过目的卷宗,放眼望去,只见密密麻麻的一片。

不知过了多久,他依稀感应到心头法契一动,便知是景游回来复命,抬手一道气机将他招入殿中:“查的如何?”

景游得了张衍的嘱咐,不敢有丝毫大意,连忙如实回禀:“启禀老爷,虽说事情已过去几百年,许多线索已断,但小的还是查到了些东西。”

“说。”张衍放下手中事务,沉声吐出一字。

景游只觉得自己险些要被这一个字中的力道压迫得直不起身:“齐真人身边那名女弟子,修为自许多年前起就再未有所长进了。小的去查了查紫光院的记档,那女弟子最后一次因闭关向功德院长老告假正是在四百年前。”

四百年前,那便是自己还在东胜洲的时候,难怪自己对此一无所知。张衍这么想着,忽又忍不住细算了算。

等等,莫非是……

“齐梦娇闭关时,齐真人可也是在闭关?”张衍突然开口。

景游挠了挠脑袋:“仿佛是的。那一年诸事的杂记上仿佛也记档着门中诸位洞天真人小聚,齐真人闭关未至,便由正德洞天的孟真人赐了些法器与一杯酒去玄水真……”

殿内浮在高处的几盏白玉宫灯猛地爆开,发出教人胆战心惊的响动。

“你先出去。”张衍面上无有表情,目光却冷沉得可怕。

景游哪里敢多说一句,忙不迭地行了礼,一溜烟似的消失不见。

第四百一十四章 四百一十四

殿内寂静了下去,角落里的更漏低声作响,鼎炉内清苦的熏香容易让人想到煮的太久了的茶。

四百年前……黑衣的渡真殿主抬手支着额头,深深闭上眼。是的,他记得,四百年前,正是齐云天远赴重洋,私自来到东胜洲与他相见的时候。就是那区区一两载的疏忽大意,便累得门下弟子道途无望,对于那个人而言……

张衍皱了皱眉,依稀感觉一种苦闷揪住了自己,他不喜欢这样的情绪,但也不愿从中轻易摆脱了出来。

张衍想,那个时候,那个人一定很难过。

而他却对此一无所知,乃至于蹉跎了数百年,才偶然得窥一点背后的隐秘。他一直以为齐梦娇的寿尽转生,只是一场再寻常不过的生老病死,不过是一个记名弟子受限于资质不得真传,于是断了道途偌大的溟沧,这样的循环往复他已见过太多。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所以那个人才会那样感伤,却又只言片语也无从向外人吐露。那个人觉得那一切都是自己擅自离开铸成的大错,于是自始至终也无法原谅自己,只能怀揣着心痛与愧疚眼睁睁看着时光飞纵,将又一个亲近之人带走。

其实不难猜测,那个时候,正是世家与齐云天针锋相对互不相让之时,而世家,又素来以太易洞天马首是瞻,齐梦娇之事究竟是何人所为,答案昭然若揭。在自己离开的这么多年里,那个人究竟还经历了多少事情?光是想想,都难以宁定。

张衍呼出一口气,将手放下,有些出神地望着殿中雕文繁密的玉砖。

原来自己始终是来迟的那一个。不知怎地,他忽然冒出了这样一个念头。

其实说是来迟,也不准确,而是从始至终,他与齐云天自己仿佛就隔了层什么,难以真真正正地去往对方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