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真人所言在理。”颜真人紧接上一句,“且不提主事的那几人如何,如今他们毕竟身陷敌手,已是得了教训。关键的是对这张衍,必得严厉处置才是。否则门中人心不稳,如何才能一心对敌?”
朱真人也是一并附议。
孟真人拈须和缓道:“颜师弟着相了。此番议事,乃是商讨那四象斩神阵一事,并非是对那张衍如何处置。张衍不论他清白与否,也不过是门中万千弟子之一而已,若是几句蜚短流长便动摇了我溟沧的根本,那我溟沧的根本,未免也太容易被动摇了。”
颜贡真闻得此言,暗自有气,他自然知孟至德对那张衍的偏袒之心。那张衍初入门便得孙至言爱护,而孟孙二人,素来是沆瀣一气的。此番孟至德面上不见如何急切,但那要保张衍之心简直昭然若揭……呵,岂会让他们如愿以偿?
“孟师侄这话说得有理。”高处秦真人不觉一笑,仿佛早等着此言,“此番议的既然是四象斩神阵一事,掌门师兄,小妹倒有一言。”
秦墨白于高处睁眼,看向她,微微一笑:“师妹请讲。”
秦真人迎着那微笑,亦是弯起唇角,容色极美而又极冷:“四象斩神阵是何等凶煞,我们俱是清楚的。且不说此阵变化极多,需四名洞天坐镇,更需不怕死的弟子入阵为引。如此说来,那张衍若真的问心无愧,不曾与妖修沾染半点干系,就该入得阵中,为门中出上这一份力才是。”
此言一出,颜、朱二人皆是面露喜色,孟真人眉头动了动,到底沉得住气一些,而孙至言那厢,已是气得险些要放出法相来。
“方才孟师侄也曾说,此子并非消极怕事之人,既然如此,合该为门中尽力。”秦真人含笑开口,话语间却暗藏机锋,“张衍身背这许多流言,他若自己有自知之明,也该自请了去入得那杀阵才是。”
孙至言一句欺人太甚几乎要脱口而出,硬生生被孟至德一个眼神逼了回去。对面世家各个一副事不关己的从容,显然只等着落井下石。
哪知秦墨白也是还以一笑,话语间极是温和:“师妹言之有理。”
秦真人略微眯起眼。
秦墨白自袖中掏出一纸信笺:“这是张衍的请表,日前由其师上呈予我,表中言明,为自证清白,以平流言,愿入四象斩神阵。”
座下几位洞天眉目间皆有几分动容。
秦真人在闻得“其师”二字时,目光便有些不善,听到后面,又是一声轻笑:“如此看来,那张衍当真是识趣之人。掌门师兄意下如何?”
“如此决心,可赞可叹,岂可辜负?”秦墨白淡淡道。
秦真人闻得此言,笑得稍微舒展了些:“如此甚好。”
剑气在碧水清潭之上溅起高高的水花,一袭白衣飒飒而入,连闯几道禁制,惊得玄水真宫内一片鱼虾瑟瑟发抖。
“宁师叔!诶,宁师叔且等等!这……这不合规矩啊!”一年轻修士仓皇跟在那白衣男子身后,想要阻拦却又被对方身上那气势所迫,只能一味出言规劝,“恩师闭关,谁也不见,您再等几日,许是就……”
宁冲玄径直过了碧水清潭,又入得竹林他得齐云天信任已久,自然知道如何破开那些高深禁制。若非事急从权,他亦不会来势汹汹到这等地步。擅闯溟沧大弟子所居的玄水真宫,光是这一遭,便足以治他一个大不敬之罪。
周宣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后面,吓得一身冷汗,过了那竹林,便是天一殿。宁冲玄敢闯,但他却无论如何也不敢擅入。然而眼下齐梦娇因去接待骊山来使,一时半会儿不得归来,放眼玄水真宫,除去一群虾精鱼妖之外,竟也只有自己这一个记名弟子。想那宁冲玄是何等身份,自己又怎么劝阻得下来?
宁冲玄闯过三生竹林,但见天一殿与地六泉俱是云水环绕,其间禁制重重,便知齐云天确在闭关。
他望着那苍茫一片雾色,面色冷沉而肃穆,以玄音传声,字字迫切:“齐师兄,张师弟有难!还请出关一助!”
第四十五章
游离四散的神意倒灌回识海的瞬间,胸口撕裂般的剧痛几乎叫人难以承受。一口冰凉的水呛入喉中,那股寒意在肺腑里如同针扎。
是谁……不,比起这个……是张衍出事了?
整个人几乎是挣扎着醒过来,在莫大的痛苦与寒冷中,唯有一个念头是清晰的。北冥真水浩浩荡荡地拥簇而来,在这样黑暗冷沉的深渊中搅出汹涌漩涡。齐云天在这片澎湃水浪间睁开眼,意识却还没完全从冰封中解冻,眼前是一片浑浑噩噩的荒芜之景。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从泉眼中解脱出来的,直到浑身湿透地坐倒在青玉桥头,被胸前作痛的旧伤逼出一口血,神识才在痛苦中一点点清明起来。
刚才那是宁师弟的声音。齐云天扶着额头,忍过泉眼与外界交替的那种煎熬,青白的衣衫与滴水的长发贴合着他肩膀与脊背的轮廓,胸口处隐隐透着血色。再如何焦急,他亦是知道眼下这副狼狈的模样是断不能见人的,提了一口气起身,一振袖挥去一身水意,抬手招来搁置在一旁的外袍与发冠,一整长发,青色长袍掩去了那些扎眼的血色。
张师弟有难……那必然是三泊那边出了岔子。会是什么?自己有交代在先,葛硕当不敢放任他与方洪之流去前往前阵,若留守后方,会出什么事情?还有竹节岛的禁制,也一并托宁师弟交予他了,当不至于无路可退?除非是整个三泊失守,几座飞宫连同作为据点的岛屿都被妖修反攻……三泊妖修何来这么大的实力?是罗梦泽亲自动手了?那张衍如何了?不,不,宁冲玄既然还能来此请求,那说明还有回寰的余地。那还好,无论发生了什么,至少还来得及。
胸口的旧伤疼得更厉害,未尽时日而破功,以至于变本加厉。但齐云天眼下也不甚在意这些,压下胸膛里翻涌的一阵气血,随手解了四面八方的禁制。
一天云水尽数散去,青玉长桥的另一头,宁冲玄见禁制解开,冷肃的脸上终于有了些许动容之色:“齐师兄!”
齐云天行至他面前,在他行礼前虚扶了一把,示意他此刻无需拘泥小节:“宁师弟不必多礼,旁话稍后再说。方才你说张师弟有难,是为何事?我闭关间发生了什么,还劳你一一说来。”
宁冲玄点头称是,当下也不拖泥带水,径直将自己那日领命去攻占竹节岛之后的种种大小事宜尽数讲罢。齐云天面色沉静如水,便是听闻几座星枢飞宫俱被三泊妖修以法宝收走,也不曾露出半点愤然或讶异,显然早有所料。直到听到浮游天宫内诸位真人议事破那四象斩神阵,张衍亦成那入阵之人,他才略微眯起眼。
“师兄!”宁冲玄素来沉着的声音里带了些急迫,拱手道,“张师弟乃门中俊才,怎可如此葬送在门中洞天间的博弈里,还请……”
“宁师弟。”齐云天握了握他的手腕,面上仍是温和得体的笑意,“师弟稍安勿躁。”
宁冲玄也意识到自己的失礼,低声道:“师弟一时情急,冲撞了师兄,还请师兄见谅。”
“你情急,毕竟也是为了人之常情。”齐云天收回手,郑重道,“张师弟如今深陷流言之祸,又有性命之忧,皆是我谋划不周。此事我责无旁贷,多亏你及时前来告知此事……”他眉头微皱,“如今当还有斡旋之余。”
宁冲玄稍稍松了口气,齐云天素来不做无把握之事,会这么说,那必是有转机了。张衍此子,心性才华皆不不寻常,恩师也赞许有加,若能保下,免受此番四象斩神阵之灾,自然是再好不过。
他这么想着,正对上齐云天幽静淡泊的目光。那目光里仿佛有那么一瞬间的怅然若失,但转眼又只剩温文尔雅。
“师兄?”
齐云天垂下目光,默然片刻后,终是转头望向远处浩渺层云:“我唯一不曾料到的,便是琳琅洞天竟然掺和了进来。秦真人以自己弟子被擒为由问罪葛硕,又以此针对张师弟,显然早有算计。她身份非比寻常,要平息此事,我……亦无十分把握。”但他随即便收回目光,重新注目宁冲玄,“但为兄必会尽力。”
他虽说得平淡,但宁冲玄自能感觉到那一诺千金的郑重其事。几位洞天已经敲定的事情,齐云天还想从中游走出一丝转机,已是艰难,他亦能体谅这等不易,不愿齐云天太过为难,于是同样承诺道:“能得师兄此言,我先在此替张师弟谢过。便是此事不成,张师弟身死道消,我自会送他前去转生,将他来世再接入门下修行。”
齐云天仿佛是笑了一下,过了许久,终是开口:“这样也好。”
宁冲玄抬头,只觉得齐云天脸上仍有些病色,想起那块青玉鱼莲坠上的裂纹,又联系齐云天此番闭关,不觉道:“师兄被我打断了……”
齐云天抬了抬手,示意他不必说下去,转而向着一旁竹林方向扬声开口:“何人侍奉在外?”
过了片刻,有一年轻修士跌跌撞撞地跪倒在竹林的青石小路口,匍匐下身:“弟子,弟子周宣在此。”
齐云天目光不变,淡淡地嘱咐:“今日正逢为师出关,你宁师叔乃是循例造访。可听明白了?”
周宣心念转了又转,最后慎重对答:“是。宁师叔此番前来,合乎礼数,并无半点不妥。”他想了想,复又补上一句,“玄水真宫上下,皆不会提及今日之事。”
齐云天对这个回答不置可否,只挥手将他摒退。宁冲玄知他好意,先前自己擅闯玄水真宫,乃是犯了大忌,真要论罪,也是一桩大罪。但齐云天此举,便是不动声色将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他心下感激,正要道谢,却被齐云天按住了手,示意不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