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衫水蓝的少女留下最后的话语,松开手臂,转身化作一道光华遁入凡尘。周宣迎着升起的旭日愣愣地站着,只觉阳光分外刺眼,眼睛疼得像不是自己的。

他痴立良久,思绪麻木间终于忆起还需回转山门,向齐云天禀过齐梦娇已然转生之事,于是强迫自己振作了精神,往溟沧回返,中途却几次险些错了方向。

周宣在天枢殿外落定,一路上得台阶,却见关瀛岳正面有忧色地于殿外来回踱步,似有几分不安。

“发生了何事?”周宣连忙问询。

“恩师他……”关瀛岳有些踟蹰,为难地看了眼殿内,“方才,恩师命我去取酒来。”

周宣微微一惊,忙往下问:“然后呢?”

关瀛岳惴惴地抿了下唇,更小声地回答:“恩师之意,我不敢敷衍,便去取了从前孙真人送来的‘归晚翠’。然后恩师便将我摒退,起了禁制,只一人留在里间。师兄,恩师的样子看着有些不大对,是不是因为梦娇师姐……”

周宣已无心思纠正他的称呼关瀛岳乃是齐云天的亲传弟子,按理该是自己与齐梦娇称呼他为师兄才是他跟随齐云天多年,齐云天的一些习惯他也算知晓。自己这位恩师,虽因身处高位,与人推杯换盏在所难免,看似海量,实则于饮酒上不算擅长。更何况那“归晚翠”乃是极烈极浓之酒,窖藏多年,后劲更猛……他深吸一口气,只觉得额角隐隐作痛,看着门口那重禁制玄光,眉头紧皱。

“师兄……”关瀛岳愈发忐忑,“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无事,只一坛酒,当不打紧。”周宣努力让自己镇定了些,宽慰道。

关瀛岳却羞愧地低下了头:“……孙真人送来的七坛,我全是拿来了。”

周宣眼前一黑,竭力忍住了不得体的言辞,半晌后终于想到什么,稳下心神:“恩师这般,已有多久了?”

“有些时候了。”关瀛岳忙道,又唯恐自己说得不够确切,开始回忆具体的时辰。

周宣按了他扳着数的手指头:“恩师如今身份显贵,举止皆为众弟子表率,此事不宜外扬。但就这般留恩师一人在内,到底不妥。”

关瀛岳用力点头:“师兄且说该如何去做?”

周宣迟疑片刻,旋即下定决心:“你去请渡真殿主来。”

第三百九十九章 三百九十九

关瀛岳闻言一愣,有些摸不着头脑:“师兄方才不是说,此事不宜外扬么?”

周宣一噎,随即露出肃然的神情:“渡真殿主声名在外,除却一身修为了得,更胜在处事周全妥善,是以请他前来,必能料理得宜。”

“原来如此。”关瀛岳认真听教后连连点头,“师兄放心,小弟这便过去。”

周宣原想出言提醒他莫要错了称谓,而关瀛岳已是御起遁光忙不迭往渡真殿方向赶去,只留他一个人在原地无声低叹。

因日常跟随齐云天处理俗务,难免与另外两殿长老往来,是以浮游天宫关瀛岳已是跑得熟了。只是临到渡真殿前,他忽又有些举棋不定按周师兄的意思,自己只需悄悄请渡真殿主往天枢殿一行即可,但需知渡真殿主身份非同一般,要得请动,总需一番合适的说辞,不然便是大大的冒犯。

只是究竟该如何委婉地提及此事,确实需要费些考量。

关瀛岳有些发愁,生怕哪一段措辞不够妥当,连累了自家恩师的名声。

“可是齐真人门下的关师叔么?”

他本来于云头上踟蹰,忽闻得一声问话,转头便见一名驾鹤的童子向自己打了个稽首,于是也还了一礼:“正是。”

童子笑道:“渡真殿主有言,关师叔在殿外立了许久,还请进来说话。”

关瀛岳一愣,没想到自己站得这般远,竟也被张衍窥到了气机,心中不禁更添几分钦佩。他微微定下心神,告诫自己莫要太过紧张自乱阵脚,便跟着童子往渡真殿内殿去了。

入得殿中,得见高台之上那盘坐的玄袍道人,关瀛岳行礼如常:“拜见渡真殿主。”

张衍睁开眼,瞧着下方那略有几分拘谨的年轻人,缓声开口:“无须多礼,可是齐真人有什么事么?”

关瀛岳一愣,不觉更加佩服张衍的料事如神,但齐云天之事若直白地说出来似乎总归有几分不妥,但要他在张衍面前如何巧舌如簧……这实在是难为。

张衍看着他脸色骤然变得忧愁,不觉皱眉:“关师侄有话不妨直言。”

“其实今日弟子贸然造访,并非恩师之意,还请只是……”关瀛岳深吸一口气,声音随之坚定,“只是,弟子斗胆,请渡真殿主移步天枢殿。”

张衍目光微动,却仍是不动声色,漫不经心抚过法榻边沿:“哦?”

关瀛岳将头低下了一些:“梦娇师姐,今晨已是转生去了……”

手指动作猛地一僵,张衍随之起身,来到关瀛岳面前相询:“大师兄现在何处?烦请关师侄领我过去。”

关瀛岳怔怔地望着面前这个突如其来的男人,不曾想到对方竟答应得这般干脆,很是反应了一会儿:“额……是!”

周宣在天枢殿外守了不过一刻,便见一名玄袍道人乘风而来,身后跟着神色恳切的关瀛岳。他心下微微一松,连忙迎上前郑重一拜:“见过渡真殿主。”

张衍飘然落定,摆手示意他无需多礼,转头望了眼布着玄光的大殿门口:“关师侄已同我说了个大概。大师兄可还在里间吗?”

“是。”周宣点头,低声道,“恩师自取了酒便将自己锁在殿中,弟子虽然挂怀,但到底不敢有所冒犯,只得麻烦渡真殿主。”

张衍沉默地望着那一片禁制,过了片刻才淡然道:“我初掌渡真殿,有几桩明细还需与齐真人当面对过才算稳妥,是以今日前来拜见。齐真人日理万机,事务繁琐,不欲闲人打搅,这才临时起了禁制。”

周宣会意,随之接口:“正是如此。渡真殿主既有要事拜见恩师,我等便先退下了。”

他又是一拜,本要就此离开,走出两步发现关瀛岳还有些好奇地立在原地,连忙拉了他一道往别处而去。

殿前至此无声,台阶清冷,长风呼啸来去。张衍漫长地凝视着面前的殿门,仿佛那是一道极难逾越的天堑。但他终究还是上前几步,隔着那重禁制向着殿中沉声开口:“大师兄,张衍前来拜会。”

稀稀寥寥的风声木然经过他的身边,送不来殿内一点声响。

张衍闭了闭眼,抬手按上那层稀薄的玄光,顺着其间法力的流转将之破去,一抖袖袍,迈步入内。

天枢殿的规制比之从前玄水真宫的殿宇还要华贵,仅是立柱便有三十二根,玉台更是足高了一倍,只是其间陈设却简单,无有宝器装点,也无灵物点缀,一室冷淡的珠光依稀照出立柱上的蟠龙好似活物,玉壁上的鸿蒙三清图极缓慢地演化变幻,其形不定。

酒气盖过了殿内淡淡的熏香,张衍拾起脚边那个空了的酒坛,只一嗅便走起了眉,目光顺着台阶往上,看到了那个伏身在案前的身影。

他无声上得高台,安静地注视着那张已然昏睡过去的脸。

齐云天就这么伏案醺睡,脊背随着呼吸徐徐的起伏。因为醉酒的缘故,那张素来端庄的脸上泛了些血色,衬得他整个人似生动了些,不再似张衍回山才得见他时那般寡淡。只是这点生动却来得虚浮且哀凉,仿佛撑起这副皮囊的骨已是累了,枯了,消磨到了极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