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衍并无半点喜色,他深知晏长生全盛之时势力远不止如此方才交手时他便觉察出对方法力匮乏,旧伤未愈。若非其当年破门而出,又受了北冥天都剑那一斩,修为大损,此战胜负犹未可知。
“我知真人手段未曾出尽,就是到了眼下,真人大可入得洞天之中暂避,我却也寻之不得。”他正色看着面前这个身形挺拔的男人,沉声开口。
晏长生扬眉大笑:“输了就是输了,就是躲入洞天之中,不过苟延残喘而已,我晏长生还不屑为之。”
张衍闭了闭眼:“此番能与真人交手,乃是张某之幸;可惜不逢真人鼎盛之时,更是张某之憾。”
“人生在世,岂能无憾?”晏长生直视于他,“只是晏某却要问一句,你方才是如何看出破绽的?”
“真人虚实变化已到妙境,我亦难窥真伪,但,”张衍略微加重了语气,“我断不信能与我纠缠许久之辈,只一枚丹丸。”
“好!”晏长生赞了一声,又道,“若果是你判断失差,又当如何呢?”
“要是当真如此,真人莫怪我只能用上驾剑游斗之法,纵不能胜,想来亦不会败。”张衍并无半点遮掩。
晏长生洒然一笑,挥袖间几道光华已入得张衍袖中:“这些乃是我昔年离山时领走的门中真器,如今留也无用,你便带着他们回去复命便是。还有此物,你且收好。”说着,他又将一枚玉符掷入张衍手中,“凭此物可入我所辟洞天之内,内里还放有不少丹玉,乃是当年秦师妹当年所赠,本还想着留给我那徒儿参悟功果所用,不过如今看来已是用不上了,就由你一并带了回去吧。”
张衍将那玉符紧握,只道:“那就先由贫道收着,翌日真人后继得人,有了自保之力,贫道自会还了回去。”
晏长生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小子,你不错,真的很不错。我那洞天里还留有一门我这些年自家揣摩的功法,哪怕不修感神经,若得此法,斗法之时亦可感应气机。我将它一并予了你,你自行处置便是。”
张衍望着面前这个直到此刻仍是随心所欲的男人,一字一句郑重许诺:“贫道必带回山门,不负晏真人一番心血。”
“心血么?不过都是外物罢了。”晏长生回过身去,衣袖随风猎猎翻飞,留给张衍一个凛然而不可及的背影,慨然开口,“此心已予则此身可弃,天地于我,也不过空无一物。天生万物,皆不过啼哭而来,又何妨狂笑而去?”
张衍上前一步,嘴唇微动,但终究未置一词。
“少年轻负剑,玄崖寻仙楼,一朝得闻道,畅然天地游。平生舒快意,狂笔写春秋,长生非我愿,只解心中忧!”
男人曼声长吟,声音飒爽,身形与气机在一瞬间遁散,再无影踪。
张衍缓缓阖眼,只觉有风迎面而来,转眼又擦肩而过。
好像还是很久以前,男人挑剔地看着他,拎着酒坛,谈笑无方,自他身边走过,说着揶揄的话。
“好小子,你那大师兄见了我尚且要恭敬三分,你倒是放肆。”
拢在袖中的一点点收紧了又松开,再睁开眼时,目光已是一派清明。张衍深吸一口气,一抖袖袍回身下得极天,就要往楚恨崖折返。
然而下一刻,他便生生顿住了脚步。
齐云天显然是匆促赶来,一身气机紊乱溃散,脸色亦是苍白。他们毫无防备地撞入彼此的视野,于罡风流云间对视。
第三百九十七章 三百九十七
上极殿内,一重重潮水随着高天消散的气机一并徐徐褪去,回归缘由的肃穆与寂寥。
秦玉怔怔地望着高处,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泪水无声滑落。她似仍未从那惊变中回过神来,只管反复擦拭着着脸颊:“不,不会的……不可能……大师兄他那么厉害,没有人是他的对手……”
秦掌门于长久的沉默后,终于平静地开口,俨然是一个掌门应有的姿态:“诸事已了,师妹也可归去了。”他步下高台,来到秦玉身侧,递给她一方手巾。
然而女人并不答话,甚至也不曾看他,只无动于衷地仰着头,仿佛还在等待着什么。
秦掌门注视了她片刻,并不曾勉强,回身重新踱步向星台,要回到那个高处的位置上去。他看着面前一级又一级向上蔓延的台阶,那台阶上的雕文是何等的精致而又细腻,他看过很多次,早已看得分明。
他默数着步子,抵达台阶前,迈出第一步时尚且有所停顿,到了第二步已是极稳。他是溟沧掌门,万载道统尽在一身,自然每一步,都要走得稳扎稳打。然而到了第三步,不知怎的就觉得一脚踩空,整个人踉跄着险些栽倒。
“小师兄,你怎么了?”秦玉被那动静惊动,吓了一跳,下意识上前扶住了他。
秦掌门站稳身形,转头看着那双还红着的眼睛:“听惯了你叫掌门师兄,这一声‘小师兄’倒是许久没听你唤过了。”
女人愣了愣,一下子又将手收了回来,一连退后了好几步,死死地咬着唇,说不清是恼恨还是悲哀地看着他。
“阿玉,大师兄已经去了。”秦掌门叹了口气,低声道。
“不……”女人摇着头,吐露着微弱而沙哑的气音。她茫然地四下张望着,目光虚浮得像是魂魄都游离在身体之外,又忽然向着某一处跪下,哭得泣不成声,“父亲我错了,我知道错了!你不要怪大师兄,都是我不好!也不关小师兄的事,你不要带走他们!求求你……父亲!”
她跪坐在地,哭得声嘶力竭,为了抓住一片并不存在的衣角,手指抓挠着地面的砖石,折断的指甲里流出血来。
秦掌门闭了闭眼,手中拂尘一挥,终是制了她的气机,让她整个人睡了过去。
“你……”
齐云天一动不动地望着对面那个黑衣凛然的身影,嘴唇颤了颤,到最后也不过只抖出一个简短的音节。
张衍以无言的姿态与他对视,他很想率先开口说些什么,偏偏这个人眼中的惶急与关切让他无从开口。看见齐云天的瞬间,有那么极短暂的一刻,他终是忍不住去想,这份失魂落魄,究竟为的是谁?
是为了那个人,还是说……也许是为了他张衍?
这样的念头猝不及防地一掠而过,来得心惊且酸涩。他不喜欢这样的情绪,也不喜欢无用的揣测。其实他明白,齐云天是为了他的太师伯才赶过来的,那是他从少年时就景仰的长辈,而自己,则是将其逼死的罪魁祸首。
“大师兄来迟了。”于是心中的波澜起伏归于平静,张衍不避不闪地对上那有些发抖的目光,“晏真人已然身故。”
真是啼笑皆非,自得成洞天回归溟沧后,自己无数次希望能够从齐云天的眼中看见平静背后不一样的色彩,却没有想过会是在这样的情形下。那双眼睛不再空寂,却依旧枯竭,浓烈的情绪转瞬萎败,荒凉如死。
“他从小就不爱哭,极痛极苦的时候,也只把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愣是不肯落下泪来,好似那能要他的命一般。”
齐云天嘴唇嗫嚅了一下,最后惨然一笑,似精疲力竭般转身,沿着来路折返。
张衍料想过齐云天的许多反应,甚至觉得至多不过是再战一场,再接一次龙盘大雷印,却独独没有想到他是这般表情。他望着那个青色的影子渐行渐远,便如同望着过往许多年的岁月。自己已不再是那个初入玄光被困魔穴的张衍,而他也不再是那个以首座之位前来施恩的齐云天。
摒弃各自心中的考量,他们皆是溟沧的上三殿殿主,摆在他们面前的,先是万载道统,山门大计,然后才是那些早已消磨到不可言明的恩怨与情仇。他们在不知不觉间甚至连对峙的资格都已失去,只余下对彼此的失望与无话可说。
齐云天浑浑噩噩地走着,走过空茫的云海,走过晦明的极天,只觉前路似如何也走不到尽头。他依稀意识到自己已远远地离开了那片地界,远远地离开了张衍,这样微薄的念头终于让他失去了色厉内荏的支撑,低头咳出一口血来。
身体还残留着伤筋动骨的疼痛,正是这疼痛将他从入定中唤醒,让他千里迢迢赶赴此地。
“晏真人已然身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