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人为何不喜?”张衍不觉追问。

“小孩子就该有小孩子的样子,若是那么小的年纪,便已把自己逼到一条孤绝的路上,那往后的路,便只会越来越窄。他不懂得从心所欲,不懂得爱人先得爱己,那么他迟早要为自己的隐忍克制,按捺不发吃尽苦头。”晏长生长长呼出一口气,似有几分感慨,“他从小就不爱哭,极痛极苦的时候,也只把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愣是不肯落下泪来,好似那能要他的命一般。这样的小孩子,实在教人喜欢不起来。”

张衍一时无言,只是没由来想起那张大雨中血色模糊的脸,那双望着自己的眼睛是确确实实的悲恸与无望,会否真的在某一瞬落下泪来。

“晏真人虽口口声声说不喜大师兄,但对大师兄,确实很看重。”他半晌后,才低声开口。

晏长生皱了皱鼻子,哼笑一声:“领这个孩子入道,也有我一半的份,哪儿能说不管就不管。”

张衍颔首:“真人之意,我已明白,我既为溟沧渡真殿主,日后自当辅佐大师兄护持山门。”

晏长生阖眼笑了笑:“我有说什么吗?”他一掸前襟,坐直了身子,正视而来,“好了,闲话也说得够了,张真人以为呢?”

张衍迎上他的目光,平静道:“正是。”

第三百九十五章 三百九十五

楚恨崖后山一座石窟内,吕钧阳盘坐于一贯修行用的石台上,却并未如以往那般闭目养气,只面无表情地目视前方。焦缘亮入内时,被他那副不动如山的冷定吓了一跳,只得小心地先唤了一声:“大师兄?”

“恩。”吕钧阳淡淡应声。

焦缘亮这才松了口气,凑近些道:“大师兄,我方才遥遥瞧了一眼,此番来寻恩师那人,仿佛是那溟沧派的张衍。”

“所以?”吕钧阳丝毫不为所动。

“那张衍与恩师有不少过节,如今竟敢如此明目张胆来寻恩师,怕是有些……古怪。”焦缘亮素来摸不透这位大师兄冷淡的性子,也知自己不过是晏长生门下一记名弟子,比不得吕钧阳这般嫡传,所以言辞间倒也慎重,“如今恩师与他正在草庐长谈,大师兄,你说莫不是溟沧派……”

吕钧阳抬头看了他一眼,焦缘亮随之噤声。

“一切恩师自有打算,无需我等置喙,你且回去好生修行便是。”白衣少年声音淡漠且毋庸置疑。

焦缘亮暗暗撇撇嘴,但吕钧阳的命令却也不敢不听,只得低头退下后山虽有两处修行用的石窟,却并非是他这个记名弟子的居所。他心中百般盘算,企图揣测一二此番变数,却忽闻一声击鼓似的闷响,不觉转头看向外间。

吕钧阳也闻声看去,随之站起身来,化作一道清光径直而出他跟随晏长生已久,自然知道那是自家恩师相召。

张衍……其实张衍与少清两位真人前来时,他便已觉察到动静,只是不曾多问。早在之前老妖罗梦泽造访楚恨崖时,他就从自家恩师的态度里隐隐窥出几分端倪。但他并不习惯将情绪过多的表露在外,晏长生当年教他的第一课,便是要静心忍性。

他来到草庐前落定,望着庐中对面而坐的两个身影,终是缓步入内,向着左侧的黑衣男人一拜:“见过恩师。”

随即他望向右侧的那个年轻人他与这个年轻人曾经有过一面之缘,如今许多载过去,对方面目如一,只是修为早已不可同日而语。于是他也不曾少了半分礼数,打了个稽首:“张真人。”

“前日你说有一处修行上关窍未曾琢磨清楚,如今可有眉目了?”晏长生问话的口气随意,便如往日一般。

吕钧阳也如常应答:“是,得恩师点拨,弟子已有了几分头绪。”

晏长生点点头,旋即道:“你修为已至关口,欲往上去,需得灵机资粮,在为师处也是耽误了你,稍候你便随渡真殿主回去山门修行。”

吕钧阳抬起头来,正对上男人平静高远的眼睛。

“弟子……谨遵师命。”于是他也只能同样平静地应下,每一个字都分明。

晏长生抬手拍了拍他的发顶,目光逡巡了一下,似在搜寻某个可能缩在角落里的小尾巴,但他随之便回过神,轻嗤一声道:“只是我当年杀了不少世家中人,如你就这么回去,也难以安稳。”

说着,他看向对面的张衍,语气仍是轻巧且随性,偏偏又骄傲而锋利:“秦师弟之意我明白的很,他需一个交代,那我今日便给他一个交代。”

张衍安静地与这个男人对视,忽地道:“直到此时此刻,晏真人仍肯唤掌门真人一声师弟吗?”

“为何不肯?”男人振衣起身,倏尔笑了,那一瞬间意兴飞扬得仿佛还是那个一度叱咤九洲的少年。少年的爱恨那样痛快,潇潇洒洒,淋漓尽致。

男人走出草庐,转头回望间衣袂翻飞如云:“张真人,可敢与晏某人斗上一场么?”

“正有此意。”张衍也是起身,一颗沉沉惴惴的心此刻唯剩端寂与坚决。

“你虽是后辈,但事涉生死,我却不会有丝毫留手,你若自家不济,却也怪不得我。我这人记仇,当年你斩我一剑,尽管是那北冥寄托,但我却未曾忘了。更何况……”晏长生注目于他,谈笑间云中已有风雷赫赫,“我那徒弟罗沧海之死与你脱不了干系,这笔账,晏某人也一直未忘。你可要小心了。”

“久闻晏真人是我山门之中,三千载以来唯一一个以《元辰感神洞灵经》入得洞天之人,也愿真人稍候动手,莫让晚辈失望才好。”张衍毫不畏惧那灼灼目光,随之上前,每一步都不曾动摇。能与这样的对手一战,是真的很好,何况为了山门大计,这一战他也志在必得。只是……

大师兄,对不住了。

琳琅洞天,临川殿。

那响动一开始并不明显,像是欲雨天在远处响起的第一道春雷。秦真人原本执了卷丹经在胡乱翻着,却忽地一惊,举目观望过去,手中的书卷啪的一声落在地上。

“恩师?”钟穆清原本在一旁替自家恩师打点莲池,闻得动静不觉转头,却是一愣。

秦真人的脸色是显而易见的苍白,目光与嘴唇颤抖,似不可置信般死死瞪着远处某个方向。

钟穆清心下也是一慌,连忙过去搀扶:“恩师,您这是……”

然而秦真人却一把挥开了他的手,不管不顾地径直化作遁光,径直往浮游天宫而去。

“让开!”

浮游天宫外的童子遥遥见到一片莲华光影靠近,正要上前问安,便被一道袖风卷至一旁。一身郁紫衣裙飞扬的女人长发未束,气势却咄咄逼人,踩踏过一切的规矩体统直闯正殿,与那个端坐高台的身影对峙。

“师兄,你是遣张衍去对付大师兄么?”秦玉看着那不动如山的身影,牙关紧咬,一字一句地开口。

秦掌门本专注地观望着天上局势,此刻闻得这样一句质问,才收回目光,低头看向下方仪容不整的女人:“此事终需解决。”

秦玉似有几分难以置信,愣愣地看了他半晌,才笑出声来,将一缕垂落至脸侧的碎发勾回耳后:“哈,想那大师兄是何等本事,张衍却怎是他的对手!”

“师妹果真是如此想的,那又为何急着来为兄这处?”秦掌门仍是淡然,

“你!”秦玉红着眼睛,却紧咬着唇,不肯在这个人面前落泪,随即便要匆忙往外赶去,却被一股法力浑沉的大浪拦住,进退不得。她猛地回过头,看着高处那人。

女人的仓皇与愤怒映衬的却是秦掌门的平静:“师妹且稍安勿躁,便在这殿中坐观这一场胜负好了。”

秦玉终是再无半点克制可言,厉声再问:“师兄,你莫非一点都不顾及同门之间的情谊,非要置大师兄于死地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