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的灯火莫名有些昏暗,微朦的珠光照出一段孤清的影子。这样的黯淡里,唯有高台上那一条无尽星河是璀璨的,纤埃不动,荧荧渟渟。
“故人”二字几乎惊得人心头一跳,然后有风声霍霍刮来,扯出一种空洞的声音。
张衍下意识转头看向殿外,错觉般听到了轰然的雷声和雨声。他在沉默中一点点醒悟过来,自那句轻描淡写的话语中,窥出了寒而锐利的锋芒。他不曾主动开口,只以冷定的姿态听候接下来的话语。
“我那大师兄晏长生,当年神通法力俱是同辈第一,本该是他接任掌门之位的,”秦掌门轻叹一声,复又一笑,从容且熟稔地道出那个九洲之中无人敢轻易提及的名字,“只是他为人行事尚气任侠,很是得罪了不少同门。后来……因一旧怨致他一名亲传弟子枉死,为人就变得极是偏激,尤其对门中世家有怨恨之心,当年门中生乱后,便就破门而出。”说至此,他依旧神色平静,“此后之事你也是知晓了。”
此后之事……张衍抬眼望着殿中高悬的“太上无极”四字,那样简明扼要的记叙背后,却是无论如何也洗不净的悲苦与血色。
“是,弟子知晓。”他避开那些不合时宜的回忆,点头一应。
秦掌门梳理着拂尘,继续言道:“大师兄门下有一弟子名唤吕钧阳,当年也是随他一同走了,此子却是难得的良才,如此摒弃在外,却也可惜。”
张衍微微凝神,依稀记起那个白衣少年的身影,当下已咀嚼出秦掌门言下之意:“掌门真人可是要我亲去一行,把人带了回来?”
“此事唯有渡真殿主才可做得。他弟子仍可是我溟沧门下,但我那大师兄杀了不少同门,”秦掌门静静注目于他,“却是回不得了。”
张衍拢在袖中的手一瞬间收紧。
而秦掌门的目光始终波澜不惊,无所谓喜怒,也无所谓冷暖。
“如何?”秦掌门反是微笑,“渡真殿主似有为难之处?”
张衍没有马上开口,他很少将自己陷在这样拖泥带水的境地里。但是这一次他毫无办法。
“我那太师伯,是个目下无尘的性子。若非是师祖开口,想来似我这般的弟子,他甚至不会正眼一看。是以当年,每每功行精进,倒不觉得如何欣喜,只觉得没教长辈失望才好。那时总想着,有朝一日道行足够,方算不辜负了他们的一番期许。”
“当年,我有意一试大比,也是太师伯替我在恩师面前说项,还亲授我紫霄神雷。我虽非他门下嫡传,但受他照拂,却与他门下弟子无异。就连秋水笛……也是他助我祭炼而成的。”
“若太师伯还在门中,你们大约会很合得来。”
记忆里还残留着某张浅笑安然的面孔,齐云天很少以那样尊崇敬畏的口气提起一个人,带着景仰与向往。
张衍阖上眼:“弟子……”
“渡真殿主若是为难,我自也不好勉强。”秦掌门似笑非笑,“但此事总归需一个了结,只能另择他人往中柱洲一行。”
张衍猛地抬头。
“看来渡真殿主已有答案了。”秦掌门并不意外他的反应,和蔼的笑意背后是无人能懂的情绪,“稍候我手书一封,届时由你带了过去,大师兄他当能明白其中之意。”
“……是。”张衍松开紧咬的牙关,深吸一口气,就此应下,“但弟子斗胆,也请掌门应允一事。”
秦掌门眼中是了然的笑意:“你是说云天么?他如今事务繁多,也是该闭关一段时日好生修行了。”
万般思绪起伏,归根结底都痛到一处。张衍终是与高处的溟沧掌门平静对视,从前不如何觉得,到了今时今日,才觉得齐云天与这个人大约真的是一脉相承,连目光静谧下来时眼底幽深的颜色都格外相似。
“如此,弟子谨遵掌门之命。”
上极殿内是如此的压抑沉郁,张衍听见自己的声音冷涩而决然。
走出浮游天宫时,外面过分晴朗的光线几乎让人觉得刺眼。张衍目光微狭,正要震开法相回返渡真殿,忽见以年轻人迎面而来向自己恭恭敬敬行了一礼:“见过渡真殿主。”
张衍看清那张脸,淡淡道:“关师侄无须多礼。可是奉大师兄之名前来拜见掌门真人的么?”
关瀛岳抱着一摞卷宗点头称是:“恩师有言,有几桩事务还需禀明掌门真人知晓。”
“那便去吧。”张衍点了点头,示意他可先行,中途却又忽地想起一事,“大师兄可还是在偏殿料理外事吗?”
“恩师这几日颇为忙碌,方才才歇下。”关瀛岳如实对答,“渡真殿主可是寻恩师有事?可由弟子代为……”
“无事。”张衍略一摆手,“关师侄自便吧。”
说着,他便撑开一天玄冥法相扬长而去,留下关瀛岳一人于原地茫然。
齐云天不过小憩了片刻,便接到正德洞天的传召,言是有事相商。
他支着额头细想了想,一时间未曾想到会是何事,当即便拾了枕边玉冠,将长发束起,披衣起身自领了上极殿副殿主一位后,在外需得时刻保持仪容端肃,不可轻浮,他也再未以发带束发,作那等闲散姿态。
到得正德洞天时,他的老师孟真人正高居飞鸿台上观望一片苍茫水势,齐云天步上台阶,在他身后见礼:“拜见老师。”
孟真人见他来了,微微笑了笑,示意他在自己对面落座。
师徒二人寒暄几句后,孟真人这才温言道:“今日唤你来确有一事……掌门恩师与我说起,你入得象相境算来也已有百许年,是时候该考虑辟得一处自己的洞天了。”
齐云天思量片刻:“掌门师祖之意弟子明白,弟子如今忝居上极殿副殿主之位,自当以自己之力开辟洞天,以供修持。只是此事非一日可功成,开辟之后还需以大法力炼化滋养,眼下正值多事之秋,尚还不是时候。”
“你素来有主张,此事也是今日偶然提及,倒没有强求你如何的意思。”孟真人点点头,“只是你若选好了开辟洞天之地,早做准备积蓄法力,倒时也能省去不少功夫。”
“弟子先前确实有所考量,上极殿七座偏殿正呈七元解厄之势,可于其间灵机归集之处开辟。”齐云天道。
孟真人似有几分欣慰:“此地进退合宜,不错。”
齐云天明白他的意思:“那弟子过得几日便闭关筹备此事。”
“积蓄法力切记凝神静心,勿被外事相扰。”孟真人目光深远,轻声告诫,“为师会替你在一旁护法,你只管安心炼气便是。”
第三百九十二章 三百九十二
中柱洲,楚恨崖。
峰头那棵枯瘦老松下,两名少年原在打坐静修,忽然似有所察,皆是睁开眼望向面前悬崖,果见一人气度深沉,携着云气徐徐而来。为首的白衣少年并不意外,只习以为常地起身依礼打了个稽首:“罗真人。”
罗梦泽并未因他是个晚辈便有所轻视,点头还礼:“你师父可在么?”
吕钧阳引他往草庐走去:“恩师昨夜宿醉,眼下尚未起身,请稍待片刻。”
“你不好好在你的蛇窝里呆着,莫不是循着酒香来的?”罗梦泽尚未开口,便遥遥有一声疏懒大笑自远处云端传来,“先说好,我这儿没留你那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