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师要携师姐去上极殿,玄水真宫诸事自然需要有人主持。”周宣顺着她的话想了想,有些不解其意。

“不止如此。”齐梦娇轻笑一声,神色却终归有些感慨,“你若执玄水印,日后要上得浮游天宫走动,亦是名正言顺,无有那许多禁制相阻。如今恩师洞天而归,如此抬举你我,想必是因为……”

周宣不觉追问:“因为什么?”

齐梦娇弯下身,摸了摸周娴儿的发顶:“恩师才成就洞天,便得封上极殿副殿主一位,如此贵重身份,自然也该拔擢一二良才美玉,收入门下,以做亲传弟子。你我只怕不日便会多一位大师兄了。”

齐云天一路来到碧水清潭前,但见一池湖水平静无澜,藏在水底的大妖竟不似以往那般活泼好动,更不曾扑出水面与他嬉闹。

他伫立原地思量半晌,最后摸索出一颗宝珠丢入湖心。

龙鲤习惯性地跃出叼住,转而又把大半身子藏于水下,只露出一双硕大的眼睛在水外,小心地打量着岸上那一袭青衣,带了几分畏缩。齐云天安静地向他伸出一只手,并不上前,也不过多言语。

龙鲤迟疑了许久,才试探着拍出些许水花,溅到他身上,见齐云天仍是没有责怪地微笑,这才欢喜地一跃而起,扑到他的面前。

齐云天叹息般笑了笑,抚过它的断角处的疤痕,任凭水浪溅了自己一身:“不过百年,便已不记得我了么?”

龙鲤终于感觉到熟悉的气息,连连蹭着他的掌心,打了个响鼻,似在撒娇。

“走吧,我带你去一个地方。”齐云天一抬衣袖,自有万千水浪席卷而来,将龙鲤收入袖中。

他最后看了眼这方昔年为了蓄养龙鲤而辟出的碧水清潭,不再耽搁,携着洸朗水势动身,一路出得山门,向着北冥洲赶去。

洞天真人出行遁法远胜一般修士,齐云天遮掩了一身气机,于极天上行走,到得北冥洲海域边界之时也不过耗去一刻。北冥海域一望无垠,白浪滔天,海风呼啸来去,崩腾的狂潮随着他的到来一点点安歇平息,俯首称臣。

齐云天落于苍茫海面上,将龙鲤放出。甫一去了束缚的大妖入得海中,登时欢喜不已,四处游荡,搅得四处江翻海沸。它一路潜入海底试图捕捞那些未曾见过的海鱼小妖,又极尽可能地呼风唤雨,扑腾出更多惊涛骇浪。

而齐云天只是一动不动地立于一旁,笑着注视它自由自在地放肆玩闹。

如此又过了许多时候,龙鲤终是玩得有些倦怠,又游回他的身边,讨好似地绕着他转了一圈,发出一声低唤。

齐云天弯下身,用额头碰了碰它的断角,自袖中取出萧真人所给的定真玉,递到它的嘴边。龙鲤不解其意,但还是信任地囫囵吞下。

“当年我伤你神智,累你受困于溟沧,谁知后来反是被你救了一命。”齐云天轻声开口,放出一缕气机助它化解定真玉,“此物原是萧氏才有,眼下终是讨得,可助你恢复功行,重塑人识。从今往后,你便自由了。”

龙鲤怔怔地望着他,一双眼瞳里时而懵懂时而清明,有几分恍惚不定。

齐云天退开两步,敛袖一拜:“多谢你的救命之恩,也多谢……你在玄水真宫陪伴了我这么多年。”

说罢,他转身欲走,龙鲤却本能地咬住了他的衣袖,眼中涌出大滴大滴的泪水定真玉已开始奏效,它虽未完全恢复到大妖的气势,却已能通晓人言,记起这数百年间诸多繁杂往事。

“去吧,去自己想去的地方。”齐云天平静开口,“龙鲤生来就是一方海域之主,岂可困于池潭间?”

面目狰狞的大妖忽然露出显而易见的悲伤,它有些不知所措地松开口,想要吐露些什么,却还不能完全适应说话的能力。

齐云天摇了摇头,心念一动间,自有海浪排挞而来,将它推远。

龙鲤咆哮一声就要游回,却被浪头赶往大海深处。齐云天闭了闭眼,终是纵身而去,再不回头。

归得山门时,齐云天依稀分辨出了一股逗留在高处的气机,于是转道上得极天。

“拜见老师。”他向着负手而立的道人打了个稽首。

孟真人回身将他扶起,并不问他外出所为何事,只和蔼而专注地看了他一眼,犹豫片刻后,低声讲明来意:“你如今得成洞天,又已入主上极殿偏殿,偏偏门下人丁稀薄。掌门恩师的意思是,你也是时候该考量一番,受一亲传弟子好生教养。”

他知齐云天多年来不曾收徒,只怕是心中有一道迈不过去的坎,是以将话劝说得委婉一些,也不曾如何强求。

而齐云天只是淡淡一笑:“是,此事掌门师祖已同弟子说过,弟子以为,就在下院挑选一二即可。此事但凭老师做主。”

“我就知你不愿意,你……你说什么?”孟真人一愣。

齐云天温言笑道:“收徒之事,但听老师安排。”

孟真人却并未露出多么欣慰或欢喜的神色,只有些出神地看着他:“云天,你……”

“老师放心,弟子往后会做一个合格的上极殿副殿主。”齐云天目光幽静,话语从容,教人浑然看不出那样一双眼睛,也曾流淌过无望与悲凉。他终于因为伤痕累累的过去而变得完美,变得无懈可击。

宛若新生。

第三百七十三章 三百七十三

九洲之间,古来有传,东莱洲浮于人世之外,自成一方天地,非有机缘者不可得见。

东莱洲外,张衍闭关入残玉推演入道之法已是过去近百年。

百年之前,他为求寻得至法洞天之道,一路游历到此。因东莱洲有禁制相阻,故化得一具分身入得洲陆,行走其间,只见妖魔作祟而道法不兴,人世苦海而仙家不佑,忽得一缕天地之感,证明己身。

东莱洲中灵机不兴,凡人难以入道,既如此,便有他来演化一门入道之法,无需依附灵机外物,只要自身心性足以证道,便可行此路。

此乃大造化,亦为大劫数,可谓是将一己因果与天地相合,踏出一步,则再无回头之说。

张衍心意已决,百年间只管将神识沉入残玉之间揣摩蚀文,推演此道,一路走来,渐渐已得天地呼应,只是有一处始终难得圆满。

若成此道……

忽然间,似有一念浮上心头,却并非是诡谲杂思,而似一缕灵光开化,盘绕于周围的蚀文随之亮起,绽出澹澹光芒。张衍不觉一凛,收拢心神,只觉似有与自己心血关联之人窥得上法,入得大道,方才生此感应。

然而那感应玄之又玄,非是师徒门人,亦非手足血脉,偏偏占据心头至关紧要的一处。

此念一生,四面八方忽地震动起来,漫天蚀文流转变化,光华明灭。张衍随之警觉,站起身来审度四周。

心神所处的玄冥幽远之地在寸寸碎裂剥落,张衍依稀可感有某种无边伟力难以抗拒地压袭而来,却不惧不闪,抬头迎上。早在决意推演入道之法时,他便有承担一切后果的准备,时至今日,更无后悔之说。

然而抬眼间视线清明,所见之景更是教他不觉一愣。

风里送来昨夜风雨的凉意,春日和煦的阳光照得青石板道上的水泊泛起明净的光泽。酒肆茶楼的飞檐像是女子描出的眉,眺望间满是风雅与柔情。街上行人往来,伴着几声货郎的吆喝,流水顺着弯弯的拱桥潺潺而过。

张衍伫立于原地,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座忽然浮兀于眼前的水乡小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