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底是谁?”他声音沙哑,缓缓地回抱住那具身体。
“我说过的,我是你的心魔,也是张衍。”黑衣青年低低咳嗽着,却又是笑着回答。
齐云天一点点收紧手臂:“不。除了心魔,除了张衍,你还是谁?”
黑衣青年沉默了下去,最后终是无声微笑起来,任凭唇角鲜血不止:“你还没发现吗?其实我们早就见过了,也早就陪伴过彼此许多年。你风光无限的时候,我与你一起见证,你绝望无助的时候,我也与你同在。你的爱恨,你的喜怒,只有我才能明了。我是你此生最大的死敌,也是你此生永不背叛的盟友。
“我就是你啊。”
第三百六十九章 三百六十九
那话语寂寥地斩断光阴,沧海横流,风雨淋漓。
齐云天的瞳仁有一瞬间地紧缩,随即又一点点缓慢松弛下来,目光被大雨洗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柔和与澄净。他静静地拥抱着黑衣带血的青年,拥抱着幻象,拥抱着自己,像是拥抱一场注定的宿命。
“原来……如此啊。”他启唇,疲倦而叹息地笑了起来。
所以才会那样犹疑,明知一切都是虚假,却又迟迟无法拆穿,因为这就是他自己。这个世上其实从来没有谁能真正明了谁的苦痛与煎熬,能做到感同身受的唯有自己。
你所能感受到的一切温暖与温情其实都只是临水照花,自己爱惜着自己,所以才会那样恰到好处,那样称心如意,而又永远不会背叛你,离开你,将你抛弃。原来并不需要多么高深莫测的答案,但偏偏唯有到了此刻,一切才能揭晓。
“现在,你应该明白了吧,”张衍靠着他,沙哑着嗓子轻声开口,“其实谁也不会爱你,你也不需要这样多余的东西,爱自己就好了。”
“真的可以吗?”齐云天微微偏过头,与他额头相抵。
“可以的。”张衍低哑的声音浮荡在他的耳边,“就从这一刻开始,把过去斩断,比起那些悲喜,那些爱恨,你的肩膀需要承担的,是比这些更沉重,也更郑重的东西。请你以后,为它而活,你要走的路,远比你想的还要漫长。”
齐云天阖上眼:“你说的对,欲有得,先有失。这场梦太久了,也该醒了。”
整个人仿佛只余下一具躯壳,意识也随之开始虚浮,这样的变化却又来得格外平稳,无所谓上升或是坠落,就要融入一片混沌中。
“那些魔气,从今往后便再没有我来替你承担了。有再多苦难,再多困顿,你都要一个人走到更远更高的地方去。”
“尽头,在何处?”
“在彼世,在此心,在天地间。”
怀抱空了的同时,浓墨一般的漆黑仿佛被什么骤然冲淡化开,化作无声无形无光无影的无名之地。青衣修士独自一人静静地沉寂于此间,被看不见的茧包裹其中。有黯淡而破碎的光影从他身上寸寸剥落,又有狂浪一般的伟力灌注入他的身体。
从始至终,并无第二个人与他为伴,他也并不曾吐露一言。这一切只在心头一念,却又变化万千。褪去渺茫之景,虚无之相,唯有心头的跳动清晰分明,在按捺,也是在等待。
这里既感觉不到生命与死亡的概念,也不曾了解到欢喜与痛苦,岁月的流逝模棱两可,整个人介于有无之间,距离天光只差一线。
“有欲者,心不得静;贪求者,性不得清。争者必失,妄者必扰,唯清静者,得悟真常之道。”
混沌间有冗长的吟诵在作响,如同一口老钟响起阵阵惊神的钟声。
悟……何为悟?如何能悟?
我曾经见识过山门的荣辱与兴衰,人世的冷暖与变迁;我也曾见识过恩怨的跌宕与反复,争斗的残酷与决绝;我爱过,也恨过;骄傲过,也无望过。我一度试图阻止破碎之物,也一度试图挽留失去之物,我想过要挣扎,想过要改变,但却徒劳无功。
人生天地间,一己之身何其渺小,一己之力何其微茫,大道之上,犹有天意高悬。
而如今,我一无所有,唯有己身……法从何来?道在何处?
青衣修士的眉目微微一动,明明是那样恬淡宁静的神容,却有一滴泪水自眼角猝然滑落,泯灭于无形。
是了,是了。悟,即是吾心。
问道,便是问心。
“是时候了。”
清玉灵崖之巅,有人负手而立,眺望东华北地,华服之上星纹流转,竟是一个俊秀少年。少年面目稚嫩,目光却深邃孤远,似藏万千玄机。他的脚下,一座古奥的大阵正在缓慢轮转变幻,演化着肃穆而狰狞的图腾。
楚恨崖前,枯木松下,抱着酒坛沉沉入眠的男人陡然惊醒,抬眼向东华洲方向望去。
“恩师,莫非……”一旁侍立的白衣少年也觉察到那片惊涛骇浪他能清楚地听到大浪澎湃的声响,那是中柱洲外的岁河在掀起狂潮。
男人静静地注目于极远处那道通天玄水,随手拎起酒坛遥遥一敬,自己仰头灌下一口:“我当年看得果然没错,那小子身上有四海真水之相。”
天地变化只是一瞬间的事情,浩瀚巨浪掀起沉雄龙吟。四海九洲之水仿佛早已等待着朝拜的时候,那是浩荡忠诚的千军万马,只待君王苏醒来贺。
如茧一般的束缚骤然碎裂脱落,睁开眼的同时一身气机法力自然而然倾泻而出,伏波玄清道衣被振得招展开来。就这样迈出一步,举重若轻,随意得仿佛是挑起一角垂帘,要走到亮处,却是一片山呼海啸,风云涌动。
心中一念,可纳天地。
无边大潮迢迢而来,臣服拥簇,九天之上云聚水相。无论是池渊静水,还是溪流江河,此时此刻都尽数冲天而起,汇至一处,几可与万丈青阳相接。龙渊大泽沸腾得仿佛就要活过来,彻彻底底与天齐平。
浪潮还在不断铺卷,一马平川,将险峰彻底淹没,平地化为汪洋。
而这一切,只在天水相接处,那个孤然傲立的身影吐纳之间。
齐云天沉默地仰起头,望着极天之上一片玄冥混沌,只觉周身法力涌荡,神识却还未彻底归位。四海尽归于他,但仍独缺一处不曾圆满。
天地之水近在眼前,心头之水在何处?
他抬手顺着眼角缓缓抚下,触到了一滴冷泪。
霎时间云水汹涌,大江奔流,狂澜怒潮贯彻天地,又陡然一寂,凝做岿然游光之罔象。
青色的衣袍凌驾于万水之上,任凭前尘往事如何流淌,眼前所见皆是一片无波无澜,虚室生白。心头似有一念涌出,随之诉诸于口:
“龙渊倒悬潮升烟,大滔横流三千年,唤得清澜洗日月,长空一相水齐天。”
第三百七十章 三百七十
那话语徘徊天地,余音未绝之时,东华以南忽有一声骢珑玉碎之音拔地而起,仿佛凤鸣长空。天地动荡未歇,转眼又有万千璀璨光华于南地丛生,如群星拱月,衬出一派星辰浩瀚之势,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竟与齐云天的真水之相分庭抗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