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名遥还未自刚才的惊吓中回过神来,半晌愣是没憋出一句完整的话。

“任师兄不必紧张,此只是一张普通的‘剑符’而已,师兄乃是使用剑气的大行家,何至惊慌于此?”张衍仍是那副微笑有礼的样子,体贴地上前将人搀扶起身,趁着两人距离极近时,略微压低嗓音,在任名遥耳边轻描淡写补了一句,“若是用对付那妖将的一张,你恐怕早已身首异处了。”

任名遥身体一僵,又惊又怒,想要发作,又偏偏发作不得,反而只能赔出一副笑脸,心中暗自又将张衍这个名字狠狠地记上一笔。

张衍也由得他在心底气得磨牙,横竖此人拿自己一点办法也没有。他重回自己的位置上,一派淡泊之色,俨然是方才不过出去溜达了一圈而已。

范长青倒是真的有几分高兴,觉得齐师兄果真很有眼光,这位张师弟不但仪表出众,修为也着实了得,再看这份气度,端的是龙章凤姿般的角色。果然,齐师兄行事安排,自有他的道理。

“张师弟平安回来,又斩除妖将,真乃幸事也。”范长青夸了这么一句,又觉得有些不够,还想再说点什么,忽见啸泽金剑破空而来,忙伸手一招。他抽出书信,一目十行地扫过,露出正合时宜的喜色,“好,门中明日便将遣宁师兄和方师兄乘灵枢飞宫前来接应我等,如此一来,我等不至于孤军奋战,对付碧血潭众妖又多了一份把握。”

张衍离他近一些,闻得此言神色微动,确认了一句:“宁师兄?可是宁冲玄宁师兄?”

“正是,此信上说,宁冲玄师兄得齐师兄之助,一举突破樊笼,凝成金丹,且丹成二品,自此我溟沧派门中又多一名化丹修士矣!”范长青连连点头。

张衍亦是一笑,笑过之后却也若有所思。他望着外面的烟云落霞,不知为何,想起的竟是不久前那隔了雨幕的迷蒙月色。

宁冲玄修道不足五十载便丹成二品,这确实是可喜可贺之事,他与宁冲玄颇有交情,这份高兴,自然是真心实意。只是范长青口中“得齐师兄之助”几个字,倒教他莫名地在意了几分。

先前齐云天入得海眼魔穴寻他,亦是与宁冲玄约了赌注……成丹并非一日之功,而齐云天数日前还曾与范长青前来灵页岛找他一叙,如此说来,便是那之后不久,就去急急相助宁冲玄化丹了。

齐云天对宁冲玄果然是极为上心,要说只是因为其师孟真人与孙真人交好的缘故,却又仿佛不像。化丹这等重要之事,往往都是由师长相护,一则为稳妥,二则……哪怕出了什么差池,弟子也断无归咎于老师的道理。而齐云天肯担下那风险保宁冲玄成丹,且还丹成二品,足见是花了心思。以齐云天那等身份来说,实是难得。

第四十章

定昏时分,有银铃脆响声自窗外遥遥而来,那是星枢飞宫上的百鸟铃在作响,三声缓,一声急,乃是通知众人殿上议事。张衍自入定中睁眼,闻得这动静不由稍微皱了皱眉。外面天色已黑,按范长青这几日的心思安排,断无夜间出战的道理,莫非是三泊之中出了什么变故?

抑或是……他心下略有猜测,当下也不曾多耽搁,径直往大殿去了。

殿中两侧燃着鲸脂白蜡,烛光汪洋如海,照得整个大殿明亮如昼。张衍行至殿中,抬头时但见白日里范长青所在的主位上坐着一个白衣轻缓的年轻修士。

此时殿中除却范长青外,也零零碎碎到了几个人,张衍虽讶异宁冲玄竟然今夜便独自前来,但也不曾如何表露,自顾自地落座,细细思忖起来。宁冲玄化丹之后,周身气机也随之锋芒收敛,但他不过粗略感应一番,亦能觉察出那平静下的锐利。

不过片刻,人已到齐,任名遥与几个一看便与他熟稔的玄光弟子是最后到的。任名遥一见座上宁冲玄,也是一怔,随即目光落在对方手中一物上,面色微变,立时去到自己的位置上就坐。

宁冲玄见人已到齐,环视众人后,向着张衍点点头,算是问候。他来时已估算过时辰,按照齐云天的安排,时间掐得极紧,当下也不耽搁,转而向范长青要来碧血潭地图:“不知范师兄昨日拿下几处?”

范长青居于他下手,却无半点忿忿,俨然是对宁冲玄主事心悦诚服。他将地图上几处一一指过:“这六处已在白日攻破。”

宁冲玄一看便知局势与齐云天之前所料相差无几:“师兄太过保守了。”

范长青行事沉稳,一意求妥,若于其他时候,这等徐缓图之的耐性自然是好事,但眼下局势转眼生变,却是容不得他拖泥带水了。

他径直一点南荡泽北端,断然开口:“此是竹节岛,今晚当拿下此处。”

这次莫说是范长青,便是一直在一旁听着他们议事的张衍也不由抬头望了过去。张衍记得印象中的宁冲玄虽则刚决果断,却绝不激进莽撞,今夜匆忙赶赴至此,又不顾范长青的颜面执意要拿下竹节岛,实在是匪夷所思。

宁冲玄说完自己的安排,径直领战起身,化作遁光而出。

张衍在他与自己错身而过间,终于看清了宁冲玄手中那件物什。起先入得大殿时不曾注意,现在才发现,那原是一枚青玉鱼莲坠,色泽温润,暗夜流光,却与宁冲玄本身的清刚英气相违,当不是他的物件。

是了,宁冲玄何以敢如此放纵行事却又无人置喙,想必是得了齐云天的密令。否则他这般上来就削了范长青的面子,怎不见任名遥等人跳出来说三道四?

“范师兄无需忧心,宁师兄丹成二品,此番往竹节岛一战,必不负齐师兄厚望。”任名遥离范长青更近,见对方面露沉思之色,不觉近前开口,目光却不住地往张衍那边扫,“宁师兄修《云霄千夺剑经》,行事果毅,从不居功自傲,我等都是服气的。不似有些人,不过略得师兄一点青睐,行事便失了分寸。”他白日里被张衍捉弄,虽然面上不曾发作,心中却到底存了火气。眼见宁冲玄得齐云天相助成丹,那张衍在齐云天那处的分量似也就尔尔,他不由畅快许多。

范长青瞥了眼任名遥,又暗暗地看了眼张衍,决定在局势明朗前按捺不发,心中暗叹任名遥这厮怎地如此多嘴多舌,齐云天无论看重宁冲玄也好,看重张衍也罢,与你这小子有何关系?

张衍一派与己无关地打坐,仿佛任名遥字里行间明嘲暗讽的不是自己。齐云天派宁冲玄携密令前来,足见对宁冲玄的信任;而宁冲玄为拿竹节岛,亲自前往一战,可见对齐云天之令的重视。他想至这一层,便懒得再思索下去,只觉得那块青玉鱼莲坠上的纹案叫他略微有些心神不宁。

他下意识看向掌心,然而手中空空如也,连他自己也觉得奇怪。

“恩师可是又在闭关了?”

齐梦娇驻足在碧水清潭边,望着天一殿方向那遮天云水之气,不觉惊讶,转头向着水潭边那群逐雨虾闻讯。

逐雨虾们面面相觑,随即挥舞起虾钳,连连点头。

“恩师可有说他何时出关?”齐梦娇又问。

逐雨虾们再一次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各自比划了起来,一片群魔乱舞。

“……”齐梦娇略有些头疼地揉了揉额角,这便是她那恩师不留人在身边侍奉的麻烦之处。她低叹一口气,十大弟子哪一个不是广扩门墙,稳固根基,唯独她的恩师,迄今一个正式弟子也无,便似她这等记名弟子,也是寥寥,还皆不得近前随侍。好在她这些年也已习惯,为人弟子者,也不该妄议师长。

逐雨虾们大约也意识到了自己的表达不清,于是一个接一个地纷纷跃入水中,不多时,水潭里浮出一只石青老鳖,探着头慢吞吞地开口:“原是齐小娘子,老朽这厢有礼了。”

“鳌前辈客气。”齐梦娇知道这老鳖的资历不凡,一贯都是以晚辈自居,“不知前辈可知恩师为何闭关,何时而出?”

老鳖徐徐道:“齐真人今日黄昏归来,便入内闭关了,未曾交代过什么。依老朽拙见,想来应是真人此次闭关无需太久,故而略去了这一茬。齐小娘子若有什么事,且不妨耐心等候几日。”

齐梦娇笑道:“倒也不是什么急事,只是骊山派那边来人问候,我想着合该告知恩师一声。既如此,我便先去安顿来使。有劳前辈了。”

“不敢当,三言两语尔。”老鳖一派和蔼,“原是骊山派,唉,倒也是……若其他吩咐,那老朽便先告退了。”

齐梦娇再次道谢,看着那老鳖一派慢吞吞地重新沉入碧水清潭,在岸边思量片刻,也随之离去。

星枢飞宫大殿之内,所有人俱是静默等待,距离宁冲玄前去竹节岛破敌已过去半个时辰。诸人虽面上不说,心中却都忍不住暗自猜测宁冲玄此行结果。须知那竹节岛乃是一处极关键的所在,之前范长青一直避过不曾攻打此处,一是出于稳妥考量,不敢冒进;二是因为此岛上诸妖聚集,极是凶险,非别处可比。

宁冲玄孤身一人便杀了过去,纵是化丹修为,也难免托大,只怕……

只怕如何还未想出个所以然来,一道清光如箭而来,在大殿主位显身,宁冲玄竟已经归来。他衣衫素白,未染半点血污,更是一点多余褶皱也无,全不似才经过一番激斗。而他本人也对那些质疑错愕的目光视若无睹,自朝范长青道:“范师兄,竹节岛上妖孽已被我杀尽,我等可移驻此岛了。”

范长青观之从容气度,比之张衍先前斩杀妖将时的轻而易举来得更不动如山,心中又赞又叹。这赞,自然是为着宁冲玄这份少年英气,这叹……既叹宁冲玄如今丹成二品,怕是不日便要后来居上;也叹张师弟虽可傲视任名遥之流,但这宁冲玄却实在是个强而有力的对手,要与之匹敌,实在辛苦。

毕竟张师弟虽则俊朗无俦,可这宁冲玄亦是仪表堂堂,唉……

他心下叹息,驱使星枢飞宫往那竹节岛去了。不过才安排完诸多禁制,那厢宁冲玄又一次语出惊人:“昨日范师兄率众位师弟扫平六岛,但南荡泽中尚有一十二岛未曾清剿,如今我等已占了竹节岛,正当回首挥戈,一扫妖氛,天明之前,需拿下整个南荡泽!”

“……”范长青有些心累,直觉告诉他今夜怕是难以歇息了,“宁师弟,恐怕眼下我等人手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