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衍似乎有些意外他这样的问句,又仿佛是感触于他近日来少有的柔和,最后只是淡淡一笑:“是。”
胸膛里那颗脏器为这个字抽动了一下,像是被一根针扎出了血。
“走吧。”齐云天撤了目光,自他身边走过,率先步下台阶。走出两步后,他留意到张衍并未跟上,不觉回头,却正对上一双笑得有些无奈又满足的眼睛。
张衍显然没有料到他会突然回头,但也没有因此而藏起自己的目光,只坦荡地与他对视。
齐云天是真的把他看不明白,在雨声中兀地开口:“为什么要笑?”
“弟子很高兴,”张衍随之走下台阶,走近了他,神色认真而欣然,“老师直到此刻,仍肯这么问上弟子一句。”
齐云天清楚地感觉到这个年轻人的气息在逼近,他已经能看见那双漆黑的眼睛里映出故作从容的自己。这个人分明就要赴一场死局,而在最后,他在意的却是自己是否出言相问。自己的这一句话语对他而言真的就那般重要吗?自己的冷落与疏离,当真值得他这么斤斤计较,难以接受吗?
其实他从来没有对你不利,更不曾怀揣半点恶意。反而是你自己,从一开始就在猜疑他,拒绝他,乃至于想着如何除去他。他把你当做值得敬畏的老师,而你却只把他当做一桩心头大患。
不,这不过是一个假象,一个赝品……我又岂会被它蛊惑,被它欺瞒?何况他未必会死,当年就算是张衍,也一样好好地杀了出来。他自然……也可以。
你一边把他当做赝品,一边又觉得他能做到那个人做过的事情,不觉得可笑吗?你不过是在为自己看着他去死找一个借口而已。
齐云天咬紧牙关,直到一丝血气在口中漫开,他才终于摒弃了全部多余的念头,拂袖转身。
南荡泽,竹节岛。
齐云天侍立于山顶上的云顶华盖前,看着山下那片被选中入阵的弟子,看着随之而来的诸位洞天,只觉得许多年前的一切就在重演。他能改变些什么?他该改变些什么?时至今日,他仍不明白困住自己的这处幻象究竟从何而来。
除却几位师徒一脉的洞天真人,宁冲玄,洛清羽等人也一并到了。他们就与自己所识得的一般,并无什么变化,唯有张衍向他们稽首时,称谓换做了“师叔”。
齐云天并没有笑,只看着那个挺拔的身影若有所思。
四象斩神阵……他深吸一口气,转而极目远望那片云遮雾障的混沌之相。三名妖王的法相魁伟狰狞,独独西边一角似被刻意遮掩过,只见一片阆苑楼台,飘渺仙景。方才他的老师孟真人已是观过,未能掐算出对方的根底。
但他知道那是谁。他很清楚这样一片云蒸霞蔚的景象下,藏着怎样的赫赫威严。
太师伯……
是了,若张衍当真再一次破阵成功,那么就意味着……但若他破阵不成……
掌心微痛,原是手指在思量间一点点收紧,指甲深陷入掌心,留下分明的印子。
“云天……云天?”
身边传来低声的呼唤,齐云天旋即回过神来,从容且含笑地向着身边的孟真人行礼一拜:“弟子在。”
“此乃弥方旗,你持它去往北处压阵。”孟真人将一面令旗交予他手,“倘若生变,为师自会前来处置。”
齐云天接过那件真器,心中忽有一念转过,于是主动道:“老师,弟子观西位阵角高深莫测,恐有蹊跷,不如由弟子前去一查。”
孟真人考量片刻,终是点头:“也好,那便交由你去。”
齐云天领命称是,执着弥方旗就要离开山顶,然而脚步终究是被无形的力量拦了一拦。他迟疑了一瞬,到底还是回过头去,看了眼立在孟真人身侧的张衍。
张衍恰也在看着他。
许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即将奔赴阵角镇锁气机的时刻,他带着愧疚与哀恸,并没有足够的勇气回头。倘若那个时候回头,自己是否也能看见这样专注而温存的眼神,是否也能窥见那个骄傲的年轻人眼底为他而亮起的光?
那光真是灼热而耀眼,教一颗心都滚烫起来。
他明明可以不用赶赴这样的危局,他甚至可以不用死,但你为什么不肯对他直说呢?为什么连最后的庇佑都不愿给他?
那不是张衍,不是他。我不会被假象所欺骗。
真的不是他吗?这一切真的只是幻境吗?还是你自欺欺人的借口?
这一切都是假的,我很清楚。
为什么呢?为什么能这样确认?
因为我和那个人……并没有这样的缘分。
齐云天终是一笑,冷下心肠,收了目光,执着弥方旗向着西面而去。
第三百四十七章 三百四十七
因着早已知晓位主西方之人是何身份,是以齐云天在御水靠近时特地存了万分的谨慎与小心。他执着弥方旗徐徐落定在四象斩神阵以西的那片湖泊上,抬头警惕而存疑地打量着与自己仅一水之隔的袅袅法相。
自己来时便未曾遮掩北冥真水的行迹,何况那人又修《元辰感神洞灵经》,想必早已觉察有人携真器靠近此地,只是专注巩固阵法,不屑理会罢了。
齐云天手腕一翻,漆黑的令旗一瞬间张大铺开,在他身后伴着伏波玄清道衣迎风猎猎而舞。但他并没有将弥方旗钉入湖心抽取灵机地煞,反是擒住令旗踏水而行,一步步向着那片洞天法相靠去。曳过水面的青衣之后,湖泊水势汹涌而起,将供给大阵的灵机吸纳大半他竟没有如孟真人所言那般以真器扼住地煞,而是以自身北冥真水为引镇压。虽则不如动用真器来得万无一失,却免去了维持法力时不能移位的困顿。
其实在请命之前,他便隐隐有种预感,这片西方阵角藏匿着某种无法甄别的气息。自无端遁入这片幻境之后,他还是第一次从什么地方觉察到类似于破绽的端倪。
究竟什么被更改,什么又在重蹈覆辙?
随着距离地一点点接近,那种难以描述的法力带给人的感觉也愈发混沌。以至于他甚至心头生出一丝莫名的惊疑这一次四象斩神阵主持西位之人,当真是他的太师伯晏长生么?
若不是,那又会是谁?
心念急转间,脚下又踏出一步,却只见一道凛冽的光华疾驰而来,纵使被北冥真水飞快地拦下,额心仍是被这样迅疾的一击刺破出一点血红。
齐云天一愣。悬在自己眼前的是一枚光华流转的神梭,梭尖泛着锋利的冷光。
那是无声而傲慢的警告,警告他就此打住,不得上前。一道无形的屏障拦住他的去路,将他彻底隔绝在大阵之外。
齐云天抬手一把用力握住那枚元辰神梭,任凭它在自己掌中挣扎,却始终不肯放开半点。真是奇怪,明明是再熟悉不过的法器,为什么心中升起的感觉却依稀有些诡异?
想不透,无论如何,思绪也像是欠缺了一角。
在这样无从下手的时候,他不可避免地,还是想起了张衍。